蝴蝶乍飞时（中篇小说）之三十

孙柏昌

“小荣子哎——”

奶奶确实走得疲累了。她不睡觉、不吃饭而且已经一刻也没有停步地走了整整三天三夜。她走遍了所有她想到的我可能去过的地方：溪水淙淙流淌的小河，松软的沙滩，青石崖上那一汪清凌的山泉，庙后那松柏馥郁、鬼火蓬生的坟地，供奉着赤红面膛、色彩已经剥落得有点斑驳的泥塑关帝像的的关帝庙，张着双臂迎迓每个亡灵的土地庙，我们家先前的和后来的黄瓜园，鸡爪山山巅那两剑似的巍峨的巨石下……

最后，她来到了我们家青石崖上的祖坟地。这是我马上就要来到的地方，也是她、还有我们家族所有的成员最终都要永远睡去的地方。也只有来到这儿，她才可以得到一种回归土地的自然、平静与轻松。她哭了。哭得如此的酣畅淋漓。奶奶抚摸着爷爷那被荒草掩蔽的坟茔：

“你知道么？我们的宝贝孙子就要来找你了。我也要来找你了。”

奶奶从来也没有这样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她仿佛听到了爷爷那来自遥远的呼唤：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我就弄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那样愤愤不平？”

这是爷爷总愿说的一句话。

奶奶素来强梁。在村里人眼里，强梁的奶奶不会流泪。她习惯于把所有的委屈都吞咽到肚子里。实在咽不下去的时候，她就会一个人跑到爷爷的坟前，默默地流泪。这时，她的泪会异乎寻常的汹涌，直到浸湿了爷爷的坟头，坟头上爬蔓的老鼠草，因了泪水的浇灌而别样翠绿。

在青石崖上，可以俯仰金鸡寨的错落有致的村落与连绵起伏的山峦。从村落不同方位向着不同方向幅射出来的五条小路，看起来像是一只伸展的手，细细的蜿蜒。一代又一代的金鸡寨人，用坚硬的脚板把石头小路踏磨得光亮如砥。这一代又一代人共同走出来的路，却谁的脚印也不曾留下。我又能留下什么呢？这毕竟是奶奶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地方呀！在感觉到自己即将离去的时候，心底倏然涌出了许多忧伤。她十六岁那年便耸挺着那高高的胸脯走进了鸡爪山的山夼里，在这五指小路上跋涉、蹬踏了一辈子呀。她一生只有一个念想：让家族强盛。这个念想一直支撑着她那顽强的生命蓬郁旺盛犹如家屋前的老槐。

当她对父亲以及我的三个哥哥先后年久失望之后，我便是她的生命全部希望和活下去的理由。

奶奶不止一次对我说过：我要活到你的儿子会叫、会哭太奶那一天。

“重孙哭一声，胜似念大经。听了你儿子的哭声，我也就走踏实了。”

我和奶奶曾经计算，倘我十八岁结婚、十九岁得子、二十二岁我的儿子会在奶奶辞世那天哭一声太奶，她则要活到102岁的高龄。

她对自己的生命力充满自信：

“会的。人有那么一个念想，什么都会的。”

可是，我居然像叔叔那样悲惨地夭折了。

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腿脚居然变得如此的绵软了。

她在不停地呼唤我的灵魂的日夜里，始终满怀着一个美丽的希望，也许在自己的下一声呼唤中，孙子的灵魂便会应声而至。她听见，自己那嘶哑、凄切、悠长的呼喊把山峦幽暗的夜色浸染得一片雾气弥漫。脚步坚实有力地敲击着石板小路发出了一连串的清脆。

朦胧中，她不止一次看见我敞着怀、头发一跳一跳地向她扑过来。她一下子把我拥到怀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我身上那特有的青翠、鲜亮的黄瓜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