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乍飞时（中篇小说）之六

孙柏昌

酒糟打了一个嘹亮的哈欠：

“哎呀！我都睡了一觉，这手印还没有按下去呀。”

我父亲在灯影里寻找着什么。大哥本来是和父亲一起来的。这时，却不见了踪影。他最盼望的是有人会把消息传递给奶奶，也 许老太太会给扭转乾坤，给园地带来最后一线希望。父亲的手抖得愈发厉害了。

“你这个人！还粘乎什么呀？按！马上按！听见了没有！”

马灯影里，村长的长脸拉扯得非常丑陋。

父亲虽然沉默寡言，但心里在有数，对村里的事情总能看透个七八成。

他当然明白，村长为什么执意要把这块园地土改给酒糟了。

父亲悬着那个淌血的手指，目光却不停地转向门口。短暂的静谧中，他好像听到了奶奶那特有的脚步声。奶奶的脚裹缠得很小，小得像两把尖锐的锥子。走起路来捣动得非常迅捷，如同一只奔跑的老山羊。父亲觉得那声音愈来愈近。

这时，四眼举着那张地契，村长捏着父亲的手指一触：

“好啦！好啦！大家都睏了。回家睡觉去吧。”

“你们——你们——”

父亲的软弱无力的抗议完全被嘈杂的人声遮盖了。

就在这个时候，大哥和奶奶赶来了。当村长催促着父亲按手印的时候，大哥就知道，是应该叫奶奶的时候。里里外外，奶奶是我们家真正的一把手。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奶奶的声音很尖厉。

她倚在祠堂的门口，看着一个个打着哈欠的黑影从自己身边闪过。

没有人回答奶奶。

“我问你呢，小鼻涕。”

 “呵！大婶子，挺好挺好。一切都挺好。”

“什么挺好？你怎么又哑巴了？”奶奶拉住了自己的儿子。

“回家再说吧。”父亲低声说。

“你按了？”

“回家再说吧。”

“我问你，到底按了还是没按？”

“嗯！”父亲狠狠地嗯了一声。

父亲这出人意料一声狠“嗯”居然把奶奶吓得了一跳。也把在鱼贯而闪、熙攘攒动的黑影惊得凝固了片刻。在村里人眼里，父亲是一个永远沉默着的人，难得听见说一声话的。况且，在奶奶面前好像也永远只能是个三岁的孩子那样唯唯诺诺，除了“行”“记住了”“知道了”之外，从来就没有发出过这样一声四座皆惊、几近毕生绝唱似的狠“嗯”。

父亲确实十分怯懦。关于自己的性格，父亲深感厌恶。有一次，他还让九灵爷算过一卦，。九灵爷好像知道些“推悲图”“奇门遁甲”什么的，偶尔也会掰着手指给别人算算卦。不过，极少算得准确过。父亲不知道怎样才能改变自己的怯懦性格，十分苦恼。九灵爷对父亲说了一个非常重要也非常准确的关键词：“独苗！”

黑影里，奶奶扯住了村长的胳膊：

“你别走！我们家，只有我按了手印，才作数的。”

“大婶子，你没有个名字，怎么按手印？”

奶奶确实没有名字。许多像奶奶一样的老年妇女都没有自己的名字。

“谁说俺没有名字？俺叫哈大奶！知道吗？哈大奶！写上俺的名字，重新摁！”

奶奶那高耸而柔软的胸脯在村长眼前挑战似的晃动着。

“晚了！”村长说，“下一次吧。”

尽管奶奶没有改变园地归属问题，但是，奶奶却有了一个名噪金鸡寨的哈大奶的大号，并且取父亲的名字而代之，频频出现在那些布满手印的公文上。

小翠嘟噜着，骂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