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岛(长篇小说)
孙柏昌
“咳、咳、咳,看见了吗?你大伯……”
爷爷说起大伯时,就会一阵阵抽搐般的干咳。老人一直盯着远方。他在看远处绵亘不绝的山峦。山峦在蔚蓝色的天穹下呈现出光滑的曲线。山坡上盖满葱郁的苹果林、葡萄园,还有赭赤、幽清的岩面,一律蒸腾着油漆般的光亮。
“咳、咳、咳,你大伯在山的那头一站,那座山就得更名换姓……”
隐约地透过烟一样的林丛,在大山的皱折里,她仿佛看见那巍峨耸立的青铜像披着太阳那璀璨明丽的袈裟,很亮,也很辉煌。
石田象个受苦受难的基督徒,正在没完没了地修剪指甲。
“咳、咳、咳,你还记得那支歌吧?你大伯的歌……”
“战斗英雄方常伦,他是黄县孙户庄的人,十七岁参加了八路军……”
小鸥低声哼起了那支遥远的歌。
这是她上学时学到的第一首歌。唱起家乡的英雄,小同学一个个挺胸昂头,放开歌喉。嘹亮的歌声震的窗玻璃竦竦颤抖。
车抵英灵山,已是夕阳衔山了。青铜像沐在血一样的夕阳里,象一束烛天的火炬,炽烈,透明,欢欢腾腾,仿佛有一个殷红的灵魂在暮色中飞升。他们艰难地爬上山顶时,青铜像愈发巍峨。她感到一份沉重的威压。
“这些混蛋,搞‘盒子’(合资)都搞昏了头。连你大伯都没人照看了。咳、咳、咳,上去!我说你——上去擦干净。咳咳咳。”
青铜像头上、肩上落上几点斑白的鸟粪。爷爷的胡须抖成一团雪。
石田摊张着双手,看着她。他不知道老人要自己干什么。她对他比划了半天。他才登上了大理石基座,攀上了青铜像。双腿艰难地抽起又滑倒。米黄色的裤子、雪白的衬衫把青铜像擦得光洁锃明。
“咳、咳、咳,就是在这个山头,咳、咳、咳,你大伯挑了七个小鬼子,刺刀让血都泡软了。”
石田看着他,摇摇头。小鸥把双臂斜举头顶:“牛,牛!你不是头北海道公牛吗?”
“咳、咳、咳,你大伯得眼睛都冻红了。满山坡都是血呀。咳、咳、咳……”
她看见一条条血流蛇一样爬来爬去,淌过石缝绕过松树,长成满山遍野的紫荆和苫草。
“咳、咳、咳,一颗炮弹飞来了,山石炸得乱飞,松树燃烧起来。火光中,你大伯飞上天啦!今天,你大伯还在天上看着我们呢。咳、咳、咳。”
夕阳在山颠燃烧,一座座峰峦变成了一个个巨大的火把。
“哈依——”突然间,石田一声惊叫,双手滑落了。他从高耸的青铜像上翻跌下来,跌落悬崖。她看见,他张开的四肢象鸟一样滑落。
涧底,一滩殷红的血……
小鸥惊叫一声,从床上翻坐起来。
“石田。石田!”她呻吟着。
这是梦吗?真真切切的,又分明不是梦。
窗外,已透出熹微的霞光,一群鸽子鸣着清亮的鸽哨从窗前掠过。
我将怎样去面对爷爷那抖动的胡须和那把亮闪闪的大刀?(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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