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瓜女人

文：黄鸥

A

    这是个单身的女人，有男朋友，但是她执意不和他同居。

    他拿她没辙，也就凭着英雄不问出处的原则照她说的办了。至于这个女孩是否之前和别人同居过？是否受到过什么刺激？是不是离过婚？这方面的一切他都无从知晓。他只能被迫和她保持着一些距离，挺不情愿的。

    让他最不能理解，也是最不高兴的，是她每次到他的“窝”里来都要指责他在桌子上摆放了家人的照片，她说：“傻不傻啊你，一个未婚大男人，居然放着小孩子的照片！”

    她第一次这么说，是在他们猛烈地大干了一场之后，她几乎裸着歪在床上，突然指着桌子说。当时哥们儿就愣了，他误以为是她把那个可爱的孩子当成他的产生了嫉妒心，忙解释道：“啊，那是我弟弟的孩子，我的小外甥，他们在法国。我弟弟和我是双胞胎。”

    他本以为在他们结识了两周后、刚才又比较满意地干了以后，她会惊奇他还有个双胞胎兄弟，她会愿意了解一点他的家里人。

    没料到，她比较淡漠地回答他：“是嘛。”

    在此之后，他把照片换成过和父母的合影、和同学或哥们儿的合影、自己拍的风景照片等等，不幸，都同样受到她无情的嘲笑。

    几个月过去，哥们儿终于明白了，她不满的不是照片的内容，是他在桌子上摆放像框这件事本身让她看不上眼。为了讨好她——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吧，反正他觉得每次为这点小事儿彼此心理硌硬怪不值得的，于是，他把两个像框丢进了书柜。

B

    其实，她并不爱看电视，但是愿意有个好电视。

    周日下午，她把他叫来，一起把房东的老电视机塞进了柜子，冲出去买了个液晶的。到了晚上，他把电视调试好，看她没有留他的意思，就知趣地走了。当然，带有一点依依不舍。

    在出租车上，他还在想她，觉得自己偶尔会觉得她有点怪，仔细考量，又觉得是自己太不男人了，自己小心眼儿了，自己太急于想表明有女朋友了，自己老想把她介绍给在上海的家人真是太土、太老套了……还是哥们儿们说得对，床上的事情搞得定，其他的着什么急啊！

    一个人冲完澡，还没到夜里12点，她觉得不看看新电视有点亏，就开始坐在那里拉洋片。

    嗯，液晶电视就是清楚！

    嗯？怎么回事儿？她发现很多地方的电视台都在播放不同的丰胸广告——这个膏、那个乳，抹一抹、擦一擦，不出几周，就从B杯变成C杯了……张小姐、李太太，原来侧面看扁平的胸部都大得令老公特满意了…… 
    她觉得有点可笑。 
    但是，一周过后，她发现此类广告铺天盖地，弄得原本想看的节目十几分钟就被打断，被迫看着这些笑如桃花的女人悉数丰胸经过。

    这天，还没下班，她就开始觉得心慌，琢磨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是有点心虚，时不时听见同事们在偷偷神聊，内容断断续续的，总觉得他们谈论的和自己有关。于是，她不大自然地开始靠近几位闲聊的同事们，等明白了大家谈论的不过是电视节目后，她松了一口气，巧妙地把话题转到最近看到的“无聊”广告上面，没想到一众男女都立刻积极投入讨论，还引出了帅哥小花的高论——小花去过越南，据导游说，越南女人的婀娜身姿得益于从小吃木瓜，别看身材瘦弱，但是胸部都蛮舒服的，该有的都有……哇！结论一出，赢得办公室里所有女孩的惊呼。

    他按照中午的约定，下了班到楼下来接她。兴奋的荷尔蒙使他希望尽快吃个晚饭就带她回家去。可是，她非要在饭前先去趟超市，买什么木瓜……

C

    谁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会认识多少个她/他。和任何人的相逢都是不可预料的天机。

    她最近很烦，觉得许多事情让她心里不舒服——妈妈打电话来说嫂子不懂事，自从大哥受了工伤失去左眼嫂子就找茬儿要离婚，想起遥远而边远的家乡，她总是有种莫名的自卑。

    另外，他说他那个在法国的小外甥得了什么怪病，说也说不清楚，但每次温存过后他都要提起，弄得她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办公室的同事们老是在下班前聊别人的私生活，网上的、现实中的，国外的、国内的，一个都不放过，比如一个杨振宁教授，就能说上好几天……让她有点小小满足的，是他对她很好，可是，她就是觉得他有对自己不满意的地方，但他不说，她也不能确定是什么。

    那些丰胸的广告还在，她不常看电视了，木瓜却持续吃了好几个月。他曾经问过为什么死盯着木瓜吃，天气热了为什么不买西瓜呢？她谎称水果中自己最偏爱木瓜了，如果哪天下班没有买到，她心里会像有只小猫爪子在抓挠，和抽烟的人突然没了香烟一样难过。

    一天夜晚，她意识到，对木瓜的焦虑让她快陷入强迫症的地步了，她再次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年轻、但是相貌平平的脸……没辙，她依然担心如果不坚持吃木瓜，胸会往小了变化，自己的相貌和身材就全无可圈可点之处了。她徒然地一屁股坐在了马桶上，那些挥之不去的莫名的烦恼折磨着她。

    思来想去，她觉得这样自己会焦虑过度，决定请几天年假到外地转转。像所有有点儿闲钱、撑死了就几天年假的初级白领一样，她把中国地图上可能达到的地方基本数了一溜儿够，最终还是没能决定去哪里，只是断定只想一个人走走，先不告诉他。

    就在那个日子，她规定自己必须离开的早上，还是不知去向。

    于是，拉了箱子出门。打车去机场的路上，她对自己说，有什么了不起，我就stand by，看去哪里最快就去哪里了。

    很简单，上海到了。

    因为从北京每个小时都有去上海的航班。她有些沮丧，毕竟，工作后仅有的几次出差都是往沪上跑啊。没关系，这次不是出差——她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自尊心。

    快走出机场的几分钟，她觉得口渴，猛一回头想找个地方买水，却惊讶地发现他手里拿着两瓶水迎面而来！ 

    她一时懵了，有些惊喜有些气恼地冲过去大声说：“你怎么跟踪我？！”

    他着实被她吓了一大跳！

    十几秒内，他们彼此都懵了。然后，又彼此都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她觉得非常尴尬，第一次遇到他，而且对他这样大吼。他说，“没事，可以理解，因为我们俩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因为外面有家人来接，他必须马上出去，他要了她的手机号码，欢迎她有时间到家里来坐坐。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她还是很懵，最后他说了句“很高兴在这么意外的情况下认识你”，还有什么？

    没出半天工夫，她就接到了他既高兴又失望的电话。她当然明白。

D

    第二天中午，她接到了他弟弟的来电，问她是否愿意来家里和大家一起吃个饭？她支吾不知如何作答。他很快便说，那只和我们一家三口在外面找个地方喝茶或者喝咖啡行不行？

    她即刻答应了，并且心里感谢他的理解。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他们选择了桃江路上的爱尔兰酒吧，有舒服的院子。那孩子比照片上的大了许多，中文法文夹杂在一起说，也不认生。孩子的父母说话随和，对她就像对他们自己刚刚认识的朋友，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别扭。

    来对了，她想。

    面对着他的兄弟，她发现自己无法控制地恍惚，他们是那么地一模一样，长相、举止、神态……揉眼睛的时候都用中指指背，摸自己的后脑勺都是左手，摸一下以后，还要不自主地揪一下自己的头发手才会放下来……她从来没有和双胞胎打过交道，那个熟悉的他和眼前这个陌生的他使她迷惑不解。

    听到旁边的一桌男女点了意大利面和烤蒜茸面包，还有些沙拉和饮料，她似乎产生了吃的欲望，表情里流露了出来，他马上十分自然和礼貌地问她，是不是要一份薯条？她也特别友好地应合丈夫，那就加两份吧，大家都爱吃。

    他们聊东谈西，从各自的工作到上海和北京的差别，漫无目的地说，似乎这个下午只是为了消磨时间。这个小院子和面前的人都让她觉得特别舒服，有种久违了的愉快。她意识到，是北京的一切在无形中带给她压力了，而这里，因为陌生，反而轻松。她几乎开始妒忌眼前的这对夫妇了，他们从她熟悉的那两个像框里走出来了，看上去是那么和谐美好，她是那么有女人味道。

    薯条来了，旁边的面条也来了，孩子冲过来抓薯条，孩子的妈妈突然异常紧张起来，快速地端起一盘薯条站了起来，拉着孩子说，“宝宝，我们到那边去吃……”看着母子俩跑到旁边的小草坪上去，她刚想问为什么，他便低声说，“你别介意，他妈妈精神比较紧张，因为孩子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对所有的面食过敏……他不能靠近面粉类食物，也不能吃面食，靠近面食就有可能引起全身过敏……”

    “啊？！”她惊得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旁边桌上的一对儿吃得愉快喝得痛快，她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堵，堵得慌。刚才才有的嫉妒瞬间消失，她不理解为什么美好的背后总是藏着让人怜悯的无奈。

    “所以……”他接着说，“我们这次回来，是想把他留给我父母带，我们家从不吃面食。”

    “他会过敏很严重吗？”她关心地问，目光一直落在那个孩子身上。

    “嗯，有一次差点没回来，那次是生面粉引起的。谁也没有想到，医生也很难判断过敏源，上个月才给我们这个诊断。”

    她突然感觉到他离她很近，由于他说的声音很轻，他的身体离她很近。一瞬间，她想搂他的脖子，她想安慰他。

    幸好，她什么也没做。

    她迅速让自己平静下来，从刚才的恍惚里回过神儿来。“你们俩太像了，幸亏不是在一起。”她说着，自己笑起来。他似乎感觉到了她微妙的尴尬，撸起右臂的袖子：“你看，我这里有一颗痣，我哥就没有，上帝造人，没有一模一样的，混淆不了的。”

    她看到他的右手臂上有颗不小的咖啡色的痣，她极尽全力回想他的右手臂是什么样子的、到底有没有一颗痣呢？

    她想不起来，确实没有印象。

E

    他请了假，突然在上海出现了，电话里他说得住在家里，要她也过去住。她还是不愿意参与到他的家庭里面，坚持住在便宜的小饭店。

    他从机场赶过来找她，手里捧着个木瓜，引得她笑个不停。他们默默唧唧，亲热了一阵，他依依不舍的回家报到去了。

    晚上，哥俩和几个老同学聚餐，孩子和孩子他妈没参加，她倒是去了。她和他们哥俩坐在一起，恍惚的感觉又开始出现，她撸他的衣服袖子，右臂上确实没有痣。他要给她点杯木瓜汁，被她拒绝了。

    他们经常操着吴侬软语嘻嘻哈哈对话对笑，她也听不太懂，干脆就瘫在他怀里享受现场的恍惚迷离，似是而非。饭吃完了，又去喝茶，老同学聚会难免天南地北全无主题，一晚上下来，她不清楚大家都说了些什么，笑了些什么。

    告别的时候，有个女同学要求用法国式的拥抱来告别，他痛快地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同时还在她胖乎乎的脸颊上亲了个响的，引来一群人的哄堂大笑。大家向各自的方向分头散开，他搂着她和他说，“跟妈说一声，我明天中午回来。”他答应了一声，分别轻轻拍了拍他和她的胳膊，算是说再见了。

    他们回到小旅馆，一路上难以抑制的情绪迅速升温。没有一句话，直到酣然入睡，直到第二天醒来。

    下雨了。

    “你和我回家吃饭吧？”

    “不。”

    “和我回家怎么了？你比我还先见到我弟弟他们呢！”

    “没怎么，下次吧。玩了两天，我想回去上班，问问票去。”她冲他笑笑，主动亲了亲他的脸。

    对她的“别扭”，或者说不听话，他一直毫无对策。出了旅馆，他打了车，看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走了大概十分钟，雨停了。她突然觉得心肝脾肺肾格外地舒服，也不清楚该到哪里去看机票，就这么任由脚步向它喜欢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笑自己前些时候的那种状态。

    一个成熟的女人，脚步轻盈……许巍的歌里唱到，她突然想起了这首歌。

    在上海雨后的大街上，她觉得自己的脚步越发轻盈了。她明白，不是上海释放了她的焦虑，而是偶遇的美好和无奈的现实让自己狭小的内心豁然起来了。

 

 

【黄鸥，1968年生人，双子座，毕业于北京中医学院，文字工作者，资深媒体工作者，曾供职于中国电影集团、时尚集团，现为图书策划人和出版代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