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近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射进来,所经之处都被涂上一层金黄。在这不大的书房里,我临窗而坐,沐浴在阳光里。
这是上海浦东的一幢公寓楼,杭侃的家就在这幢楼里。站在书刊簇拥的书房向窗外眺望,一条大河静静地躺卧着,河上不时有船只驶过,隐隐传来发动机器声。河这岸排列着数幢别墅,假山、草坪、亭阁、小桥,让人赏心悦目。
"这条大河让我想起唐闸,我是枕着通扬运河的潮水入眠,在机快船的震鸣中长大的。"杭侃眼神凝聚起来,缓缓在书桌后坐下,神情飞扬开去……
古镇遗韵
唐闸,通扬运河之畔的古镇。这里,是中国民族纺织工业的发源地,1895年,先贤张謇先生创办大生纱厂,他那"父实业,母教育"的救国理想从唐闸古镇启碇,在通扬运河扬帆;这里,是"中国近代第一城"的孕育地,张謇先生以通扬运河水研磨,在此描画出"一城三镇"格局的中国"模范县"建设蓝图。都说通扬运河水养人,那是因为它流淌着祖辈先贤的抱负和理想;都说唐闸古镇出名人,那是因为它积淀了江海平原的文化和精神。
杭侃喝着通扬运河的水,在古镇度过他的的童年和少年。
杭侃爸爸早年在北京体育学院上学,毕业后分配到哈尔滨,国家组建中原大学即后来的郑州大学时,被调到郑州。于是,杭侃就出生在郑州,那是1965年的5月24日。杭侃的爸爸是个性情耿直、敢于说话的人,而在那个年代,"右派"的帽子特别"青睐"这类人,杭侃爸爸未能例外。也许是怀念故土的乡风民俗,也许是想让儿子沐浴故乡的阳光成长,爸爸把五六岁的杭侃送到唐闸古镇姥姥身边。
“那是一段值得怀念的时光。”回想童年的生活,杭侃脸上露出幸福的神色。杭侃从小身体不太好,古镇的糖果、糕点是他最好的补品,麻糕、脆饼、云片糕至今让他觉得唇齿留香。夏天的夜晚,姥姥在屋外放两张条凳,条凳上搁一张门板,铺上草席,点上蚊香,他仰躺在草席上数星星。姥姥坐在旁边,一边用芭蕉扇搧风驱蚊,一边指点夜空,教他辨认哪颗是石头星,哪颗是扁担星。从那是起,小杭侃的心里知道了牛郎织女的故事,知道了"七七"乞巧节,常常在对美丽动人故事的憧憬中沉入梦乡。
我们虽不能一一列数杭侃童年和少年生活的细节,但可以肯定地说,正是江风海韵的熏陶,让他沾染上江海平原的文气,打开他求知的心灵之门,以至于他转学郑州后,小学三年级即夺得河南省少儿围棋亚军。要不是杭侃爸爸不愿走后门将他送进围棋队,要不是后来考古在杭侃眼前展示出新天地,说不定会从通扬运河边的唐闸古镇上走出一位国际围棋大师!
师出名门
杭侃在1982年与考古缘定三生,这年的9月,他考入郑州大学历史学系考古专业,师从荆三林教授。
荆三林是我国石窟艺术和生产工具史研究方面的历史学家,27岁时就当上正教授。荆三林的博学,杭侃的求知欲,就像电源的正负极,通过考古专业这个媒质融会贯通,发热、发光、产生动力。荆三林为杭侃打开了一扇门,一扇古迹斑驳记载着漫长岁月的沉重的门。站在这门槛上,杭侃好奇地向里窥视,他常常让思绪带着他穿越时间的隧道,去深山老林,与披长发围兽皮的先人交谈;去握握铜戈铁矛,在万马奔腾的阵前呐喊;去巴山楚水间,听高冠旒冕的先贤吟哦,甚至,那故城的残垣断壁、黄土上坟起的土包,也去摸一摸。
1986年,杭侃走进河南省古代建筑研究所,从事河南省地面文物的调查、保护和研究工作。在这6年的光阴里,荆三林教授当年讲授的荥阳故城、冶铁遗址、鸿沟、敖仓,一一成为生动的形象,展现在他的面前,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济源市济渎庙宋元建筑群、荥阳宋代千尺塔、河南境内中小型石窟留下了他描摩的手迹。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凝结着先人智慧与情思的文物越来越清晰,那见证历史的激情多少年后仍在胸间激荡。
1992年,杭侃考入北京大学考古学系读硕,师从宿白先生学习唐宋考古;1995年,又考入北大读博,随宿白先生学习宋元考古。
宿白是何等人物?当代中国考古界的泰山北斗,北大考古系第一任系主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学术委员、中国考古学会副理事长、文化部国家文物委员会委员。宿白先生一生潜心考古研究和教学育人,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有"敦煌女儿"之称的樊锦诗,在佛教石窟考古和佛教美术研究方面已有建树的马世长、丁明夷、温玉成等,均出自他的门下。
考古研究承担三大任务,即城址、墓葬、手工业。按杭侃的本意是想朝佛教艺术研究方向发展,而宿白教授却让他从事城址研究,因为,城址研究需要的是综合学识,最能提高人。于是,杭侃在系统进行中国美术史专题、唐代历史文献学、宋代历史文献学、宋代墓葬、汉文佛籍目录等专题学习的同时,把精力沉到中国古代城址上。
三峡寻古
杭侃有过三次三峡之行,第一次是1994年参加三峡文物抢救考察。那年春天,杭侃带着"三峡古代城址调查"的课题,只身背负行囊,踏上行程,去见证那段即将被淹没的历史。
三峡西起重庆奉节县的白帝城,一路东下,途经瞿塘峡、巫峡、西陵峡,止于湖北宜昌市的南津关,全长193公里。在这条世界著名的大峡谷中,隐藏着无数未解的秘密,流传着许多动人的传说。那巴人之谜,那奇异的悬棺和船棺葬俗,那独特的龟卜与畲田,告诉我们这里是中华文明的另一发祥地;那依山而筑的城镇,那清秀质朴的吊脚楼,那颓圮的山寨,诉说着这里悠久的历史和丰厚的文化底蕴。
调查考察是艰辛的,在那茂林蔽日、冈峦起伏、峭壁夹岸的三峡工程淹没区,杭侃行走在古老的城镇古老的街道上,寻寻觅觅间,拍摄下路边的每一个柱础,记录下见到的每一座拱券。每天回到住处,他都将调查记录重新抄一遍寄回北大,生怕由于自己的闪失,遗失了原始记录。4个月里,他跑破了几双鞋已经记不清楚,但三峡在脑海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
二赴三峡已是两年后的夏天,杭侃再入峡区调查地面文物。如果说第一次是在热血奔腾、激情满怀中走完全程,而这一次则从多少带有的冲动中冷静下来,去平静地思考所见的一切,去理解那里的环境,那里的人文。第三次去三峡是在2001年冬天,作为十集大型纪录片《三峡问古》解说词的总撰稿人,参加东方电视台的节目摄制,再去看一看即将被淹没的最后的景象。三度赴峡,杭侃完成了对三峡从感性到理性的升华,其结晶是发表在杂志报刊上的大量介绍三峡的文章,以及既是考古专著,又是科普读物,也是优美散文集的《永远的三峡》。
云冈佛缘
宿白教授对中国石窟寺的研究,是从云冈和敦煌开始的。他在对我国石窟寺的全面考察研究后,提出“云冈模式”这一概念,认为云冈石窟是新疆以东最早出现的大型石窟群,对它研究的深入与否,直接影响一大批石窟的研究工作。他主持领导的石窟寺考古系统研究,标志着以日本长广敏雄教授为代表的中国石窟寺研究时代的结束,以宿白教授为代表的中国历史考古学家创立的石窟寺考古学的形成。
杭侃的云冈佛缘,起于读硕时在山西大同搞石窟测绘,天天面对冰冷的石壁描摹佛像。在他眼里,佛像那雍容的体态、飘逸的裙裾、流动的线条,都充满盎然生机。他在与佛像的对话中领悟禅理,每描摹一幅佛像,就对云冈石窟深一层了解。每思及此,杭侃都对日本同行心存敬意,在描摹佛像方面,我们很少有人像日本同行那样耐得住寂寞,那样坚韧,那样勤勉。
在对云冈石窟进行了大量考察、研读了日本水野清一、长广敏雄的《云冈石窟》32卷本、宿白的石窟研究专著与论文,比照了长广敏雄教授和宿白教授的学术之争,杭侃对云冈石窟有了自己的想法,于是,一篇富有创新意义的论文《云冈第20窟西壁坍塌的时间与昙曜五窟最初的布局设计》产生了。因为论文中有一些观点与宿白教授相左,杭侃在向导师交稿时心情忐忑。宿白教授并未因此有所指责,反而提了不少建设性修改意见,在七易其稿后,宿白教授亲自将文章推荐给《文物》杂志,《文物》杂志全文发表。
《云冈第20窟西壁坍塌的时间与昙曜五窟最初的布局设计》的文章,决定了杭侃考古研究的方向,也奠定了他在云冈石窟以及佛像研究方面的地位。我们查阅过云冈石窟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资料,在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供的文献目录中,杭侃的文章赫然在目。在不长的名录中,我们看到郦道元、云冈石窟研究的始作俑者日本伊东忠太之、水野清一、长广敏雄、梁思成、林徽音、赵邦彦、顾颉刚、罗哲文、宿白、李可染、丰子恺这些熟悉的名字。
梦萦濠河
杭侃是1998年被马承源从北京大学要到上海博物馆的。上海博物馆为何有如此魅力?一是杭侃的妻子一个月中就被从郑州调到上海;二是马承源馆长允诺将分散在各地的佛教考古列为研究课题――而这,正是杭侃梦寐以求的。
先在研究部,后到展览部,从事上海博物馆涉外展览的引进工作。事情说起来似乎有点琐碎,但都是费时、费力、费神的事:先后参与埃及文物精品展、美国亚洲协会展、日本国文物精华展的展览工作,独立承担了内蒙古文物考古精品展和西藏文物考古精品展两个大型展览的图录编写,参与了从策划到展品挑选、陈列布置的全过程;参加以科普教育和学术交流为内容的专题讲座,所讲内容涉及到古代城址、佛教艺术、古代建筑等等;在报刊上发表大量体现"考古学走向大众"的科普文章和学术论文,这期间,他的两本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和香港商务印书馆联合出版的专著《中华文明传真·辽金元卷》、《中华文明传真·两宋卷》出版刊行。2003年11月,杭侃调入上海市历史博物馆担任副馆长、法人代表,承担筹建上海历史博物馆新馆、国家级文物保护科学和技术课题《江南地区宋元时期的古代城镇》的研究。
40岁的杭侃这几年平添几多白发,"再过5年,等历博馆新馆建成后,我可能会变成小老头",杭侃平静的话语中透出几分无奈,然而更多的是自信、执着。
如果用一个字概括杭侃现在的状况,那就是"忙"。整天像陀螺一样的旋转,以至于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染上了时下流行的“浮躁病”。一天里只有凌晨3点至5点的时间是自己的,每到此刻起床,静静地坐到书桌旁,看看书,写写文章,思考思考问题,做自己想做的事。唯有此时,他才是自己的主人。
有时候,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会越来越频繁地想到濠河,想到钟楼,想那儿时的伙伴,想那捉迷藏的草垛。他明白,这是濠河情结。作为佛教艺术和古代建筑方面的研究专家,杭侃对南通城的历史和现状并不陌生。他说,南通"北门多盗,故塞之",这使南通城具有了特例性;城隍庙东侧南北走向的街,原来是"十字坊",五代时期改为"丁字街",那是出于军事防御上的需要,这使南通成为那个时期地方城市发展的标本;最让人高兴的是,现在的濠河和老城厢保护得不错,完全可以成为当代城市发展的样本。
我们看到,说这话的时候,杭侃略显疲惫的脸上微微泛红。我们肯定,这绝不是因为初春近午的阳光。
(一年多前,他又调回河南,那里是他走上考古研究的发源地,在中国的版图上划了一个圆圈后,又重新回到起点.我后来没有再见到过他.挺想念那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新沏绿茶的清香、袅袅升腾氤氲的水汽、那个平缓的语调……和温馨的氛围。2008·10·25凌晨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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