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说历史:全球经济发展的影响
(2012-06-30 00:4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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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倬云说历史:全球经济发展的影响
贫富差距与都市化
上一章谈的全球性的经济扩张,对于各种不同的地区,都有相当的影响。
原来高度工业化的地区,由于新的产业要求的技术水平高,甚至于自动化,以及许多产业移转到劳力丰沛的地区,于是,本来高度就业的工业国家,劳工大批地失业。这种失业率,不容易再回头,因为劳力的需求结构不一样了。
在这些高度工业化的国家,尖端的企业需求大量的资金,产业的发展和资金的供应是相配套的。其后果是:产业的资金经常是经由证券市场,累积了许多人的投资,产业的经营者赚钱了,投资者却只能分到微小的红利。
经营致富的是产业的最高层、投资大户和经理人,他们乘潮而起,拥有巨资。于是,近年来,高度工业国家的社会,都呈现贫富非常不平均的情况。以美国而论,现在美国百分之一的最高层人口,拥有全国财富的百分之四十,余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口,却只能共同拥有百分之六十的财富。贫富极端的差距,将本来财富分布的金字塔,变成了一个平而大的底盘,向上收缩成一个细杆的喇叭形,而最高层则是有细细的长线。这种喇叭形的经济分配结构,当然会造成社会的不安。
同样情形,也出现在劳动力密集的地区:贫富差距巨大。但是,由于工业化国家的劳力昂贵,将生产中劳力密集的部分,转移到劳动力丰沛的地区,提供了许多职业,让本来没有加入产业阵营的农业人口,获得了新的就业机会。整体言之,这种劳力充沛的国家,在经济全球化的浪潮中,竟获得意外的利益。只是,国内贫富差距的巨大,也一样造成内部的不安。
在新兴的工业国家,外来产业的迁入,往往是先在大城市发展。接下来,大都会地区的劳力、土地和相关资源的取得已到极限,于是次级城市、内陆城市,也都因为工业的迁入,逐渐发展成新兴的大都市。高度工业国家本来已经是高度都市化了;新兴的工业国家,因为工业分布的扩散,也迅速走向都市化:以中国、印度、巴西为例,在最近几十年来,城乡人口的对比,已经有极大的改变。整个台湾岛屿,实际上已经变成一个大的都会区;而在中国,江南、珠江口,长三角、珠三角已经成为人口相当密集的都会区。
城市化的结果,使得这些新兴工业地区的社会,不再是城乡对立,而是逐步倾向于普遍的都市化。
人口迁移与社会变动
二十世纪,全球迅速地工业化,引发了横向的人口迁移和纵向的社会变动。那些本来社会变动相当顺畅的国家,例如,美国、英国、法国、德国,因为财富分配愈来愈不公平,竟出现了社会流动的减少和停滞。以美国为例,最上面的百分之十人口,聚集了大量的财富,而且可以延续好几代,他们下降到贫穷的机会,几乎已经不存在;最下面的,有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的人口,因为教育费用的庞大,他们的子女很难获得良好教育获得上升的机会。一般的纵向社会升降,发生在中段的人口;中段人口由于贫富分配的不均匀,很容易就滑落到底层,造成了中产阶层整体的萎缩。对于美国这一类国家,这种现象是非常可虑的趋向。许多人不再梦想美国是一个有自由发展机会的地方。所谓从小木屋到总统、小贩到公司老板,这种美国引以为傲的梦想,逐渐成为不可能实现的一种神话。
在新兴的工业化国家,纵向的变动却非常剧烈。个人发展的机会多,只要取得某种资源,就有一些人会很快地致富。但是这些地区的社会结构和并不公平的资源分配,并不能创造良好的环境,孕育一个稳定的中产阶层。升降波动迅速,使若干人很快致富,其中有人掌握特权,成为新兴的富有阶层,也有些人,在激烈竞争的过程中,却又很快地沦入贫穷。社会变动的剧烈,在这种情况下并不一定是好现象,必然的后果是社会不安定。
上述现象,导致更严重的问题则是社群与小区的解散。在高度工业国家之内,在社会变动并不那么剧烈的时候,小区有一定的稳定性。也有若干相对稳定的社群,例如工会、宗教团体,使参与者不至感觉孤单。一旦中产阶层逐渐委缩,这些人逐渐沦入低收入人群之中,他们原有的小区,就无形中减少,而终于消失。那些以教会为中心的社群,或是以职业为中心的社群,也因为中产阶层本身的结构改变,慢慢失去维系成员的力量。
在新发展的工业国家之内,流入城市的农业人口,还没有新的社群接受这些流散人口,结合为可以互相依靠和帮忙的群体,当然更谈不到稳定的小区了。进入城市的劳力,其原有农业地区的家乡,少壮已经离开了,剩下的大多是老弱,小区不再有足够的骨干人口维持其稳定性和整体性。
全世界不管是原来的富国,还是新兴的富国,都在经历人口重组和离散的过程。大都市中,聚集了大量人口,一有事端,一呼百应,成千上万的群众,就可形成庞大的群众运动。最近中东的群众运动,固然有中东自己的历史原因,从社会学的角度看,也正是上面所描述的现象。前几年台湾的红衫军,有一百万人上街。近年来,美国的民间,出现许多群众运动,虽有其本身的背景,却也反映了社会整体的不安和焦躁。
金钱的威力影响了政治权力
最近二三十年来,由于经济因素不断扩大,其影响所及,已经侵入政治行为,金钱的威力影响了政治权力。美国、英国、德国、法国的民主制度,在逐渐走向社会福利国家的过程中,对私人的经济行为,本来有相当的约束和节制。在经济力量强大以后,反客为主,经济力量成为干预政治的一个黑手。
以美国为例,大概从1960年代开始,总统的选举采取了商业广告的手法,包装候选人的形象。已故肯尼迪总统的当选,在美国总统选举史上,是一个划时代的里程碑;从那以后,全国性的选举或地方选举,都需要有大量金钱的支持。选战也要利用经济行为上的许多策略:例如,前面所说的包装手法;或者释放某些利益,以获得选票。从1960年代到今天,一波比一波更为强大。到今天,不仅是总统大选,实际上,各级的议员选举和县市选举,都有无可抗拒的经济利益作为猎取选票的动力。台面上的政治人物,或多或少,成为某种经济利益的代理人。钱和权的结合,剥夺了一般平民百姓选择的机会;金钱掌握了媒体,创造了形象,也包装了他们的理论,老百姓难以选择,也难以判断其中的优劣和其中的真相。最近,美国共和党的初选,至少有两位候选人,失去议员身份退出议会后,立刻就成为某些商业利益的代理人。
这种现象,今天已经是家常便饭。在工业化进程中的国家,因法律体制不够完备,就更多这种“钱”与“权”的结合:政治成为旋转门,进入政治职位就成为商业的输送者,离开政治职位,就成为商业利益的代理人。既得的利益可以延续到第二代,也可以扩大到一个集团。因此,全世界的民主制度,实际上都已经大受损害,丧失了民主政治应有的纪律,也剥夺了选民理解政策和选择方向的权利;民主政治实际上已经败坏了!
以今天美国的政治为例:参议员、众议员、各州州长,很多已经是世代传承的世家人物。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的盘据,使得这种钱和权的结合特权,被少数人垄断。回顾启蒙时代的理想,选民可作自由的选择,选贤与能,选择最好的政策方向,今天恐怕都只是一个褪色的记忆而已。
每一次在政权转换的时候,为了要讨好人民,很少有政权不凭借社会福利和其它设施照顾,以获取百姓的欢心,罔顾其代价昂贵,不是政府财力所能负担。这种财政漏洞愈来愈大,到今天,很少有国家不是在背负巨额福利开支和庞大的政府结构。这两项开支,从各国政府预算来看,都已经不成比例,而其中浪费更是无可计算。因此,金钱和权力的结合,使得民主制度不仅扭曲了原来的理想,毁伤了人民的寄托;而所有财富上的负担,最后还是转嫁到人民身上。今天,许多国家收支不能平衡,不得不寅吃卯粮,使全国人民要负担巨大的债务。最近经济恐慌固然是全球性的,而每一个国家个别而论,其经济的崩溃和衰退,都和收支不平衡有严重的关系。
精神上的空虚
前面所说,经济因素造成不安和焦躁,以及政治造成人民和权力持有者之间的疏离,人在乱离困惑之中,惶惶不知所措,寻求精神上安身立命之所,而不可得。
过去那些宗教信仰或思想体系,已大多式微,甚至崩解。正如前面有一章所说,现代科学的进展以及全球化之后,文化与文化之间的碰撞,已经使得所有的宗教,都面临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严重危机。以神学为主的理念,他们论述的依据,都已经很难自圆其说。这些宗教系统都在萎缩;过去的信徒,有些离开信仰,有的盲目地依附于教条和口号。
那些以人文为本的思想体系,例如印度和中国,却又在两百年来,被西方思想压倒,他们的文化传统,已经丧失殆尽。重建这两大思想体系,不仅是修补,而且还必须吸纳和融合现代文明的精华,以自我提升,建构一个贯穿古今,融和人我的文化体系,乃是非常艰巨的大业。
今天,全世界的芸芸众生,在思想灵魂两方面都是空白的局面,有知识的人,渴望建立超越的价值观。一般大众只知道自己无所归属,却不知道如何重建。这一个精神上很大的空虚,是近百年来,人类面临的严重危机。
总结地说,到了二十世纪下半期,全球性的人类,一方面走向全球化,融合全球一家。而且人类在科学和技术上,取得可喜的进展。然而,在经济、政治、社会这三个方面,却是都有无可措手的巨大困难。下一步,人类会走到哪个方向?如果我们不做自己的选择和矫正,大概会在这无底深渊,愈陷愈深,以致在全球无限的物质欲望和压力下,终于丧失自己,人类将只是拥有巨大生产力和高度科技能力的猿猴。
人类下一阶段的文明应当是科技挂帅的文明,如何从科学和技术的发展上,寻找新的超越价值,是我们每一个地区人类都要努力思考的,而且在互相沟通之间,做了各种文明的整理和融合,也许我们才能在柳暗花明之后,又开始新的道路。
●许倬云口述,陈珮馨、陈航整理。小标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