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说历史:二十世纪科学发展及其影响
(2012-06-30 00:4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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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不仅在科技方面有惊人的发展,在科学的理论方面,也有重要的突破。这些突破,根本性地改变了人类的宇宙观,也因此改变了人生观。
宇宙观的彻底改变
三百年前,现代文明的初步发展乃是建立在基督教神学的宇宙观基础上,现在,这一神律、自然律、人类理性的三合一,已经必须再加思考了。
在物理学方面,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许多方面修改了牛顿的宇宙观,而且因此改变了天文物理的探讨方向。天文学家由此提示,外层空间上有许多不同的宇宙。多宇宙共存的现象,也是和数学多维的观念相符合的。我们这才知道,地球不过是许多宇宙之中一个小小太阳系的一颗行星而已。这一宇宙观,全盘地挑战了过去以神为宇宙创造者,而人类是最高阶生物的观念。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一神论,与其衍生的“万物为人所用”的观念,失去了说服力。印度教和儒家在这方面,受到冲击比较小:因为儒家的观念本来就是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作为考虑一切伦理的基础;而印度教多元多变的宇宙观念,神的力量和自然现象的互通,面对新的宇宙观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冲击。
因为许多宇宙之中有无数的星球,天文学家开始考虑,天地之间是不是有某一个星球,其生活的条件和地球类似?那些星球上,是不是会有另外
一批高智慧的生物存在?于是,“人”在所属的环境及在天地之间的定位,都需要重新考虑了。半个世纪以来,多次外层空间的探险,以及高度电子望远镜的使用,使我们对于这一多纬度、多宇宙的新宇宙观念,有无限的遐想与期待。例如,黑洞引起太空物理学家的高度关注,究竟这种黑洞是什么?“黑洞”与消耗积累的熵量,是否相当?“黑洞”吞噬了一些宇宙,将来是不是所有的宇宙都会被黑洞吞噬?这些都是需要回答的问题,而目前我们的知识水平,还不足以建构相对的形而上学。不过,我们整个的宇宙观无疑已有了彻底的改变;三百年前,现代文明的初步发展乃是建立在基督教神学的宇宙观基础上,现在,这一神律、自然律、人类理性的三合一,已经必须再加思考了。
生物学的突破与计算机的发明
生物学的新课题,使得过去宗教信仰提出的形而上学论述,都已经无法自圆其说。
二十世纪的第二个重大突破是在生物学方面。自从达尔文提出进化论以后,“进化”观念甚至影响到我们对人类社会改变的理解;有许多人主张,人类社会也正在进行弱肉强食的竞争。后来门德尔的遗传学,观察遗传的因子如何决定一个族群本身的延续和改变,继承和隐现。在二十世纪,华生发现双轨平行螺旋体的结构以后,生物学家才有方法排列生物的染色体,也因此可以解释许多不同的遗传现象。华生以后,对于遗传染色体的研究愈来愈深入;于是,专家们对染色体本身的性质,已经有相当深刻的了解,而且已能按照华生的模式排列染色体。
目前,专家和一般人都有兴趣想要知道生命出现和智慧出现,究竟该如何界定。蛋白质究竟累积到多少的时候,才有自己繁殖的现象出现,这一繁殖现象是不是就是生命的起源?生命到了某一个阶段,会有知觉和因此而产生的反应,究竟到了哪一个地步,我们可以拿知觉当作智慧?———这些过去都是属于宗教范围的课题,而今天却在实验室里,逼使专家们思考。
这一串生物学的课题,是从生物最微小的粒子方面去着想,而外层空间的讨论,是在宇宙最大的层面去思考。其大无外、其小无内,两个层面在思考,使得过去宗教信仰提出的形而上学论述,都已经无法自圆其说。我们也许可以将宗教的教义当作是一些象征性的语言;例如,上帝当作宇宙能量总量的代号;智慧和生命的出现,乃是象征这一总能量的代号运作过程的符号。这些符号究竟如何与过去的经典融合在一起,而且言之成理,却是许多神学系统无法解决的难题。
现代文明,在启蒙运动时代是以理性作为基础;然而,今天科学的理性能否等同于启蒙时代的理性?究竟,我们理性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我们人类本身的理性,能帮助我们思考得多深多远?———凡此诸问,本来就是严重的问题,也和二十世纪第三个大的科学突破,也就是计算机的发明,纠缠为必须思考的课题。
今天,计算机的思考能力,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已经比计算机刚出现时强大无数倍。但是,有没有一天,计算机能够作启发性的思考,而不是储蓄的资料之中提出一个综合的解答?人的理性的限度在哪里?人类理性能不能复制?这些问题,逼得我们提问;理性的定义和人类的理性,是否有其独特之处。在信息科学发展的过程之中,每一个阶段都是一个挑战,每一个阶段的挑战都提出更深切的疑问。
科学与宗教的鸿沟
科学与宗教之间的鸿沟,已经难以调和。科学的重大突破,造成许多人找不着规范行为和生命依归的价值系统。
于是,我们目睹二十世纪科学在这三大领域的巨大进展,而我们却不再能够拥有十八世纪的思想家的信念。十八世纪对人类的理性有极度的自信,而且认为人类走的方向是永远进步的;人类的前途是乐观的,进步两个字就代表乐观。在上面这三大种科学领域的重大突破发现以后,今天,我们才发现我们不能不有所警觉。我们曾经以为,人类的智慧和理性可以推广到极致。但是究竟推到多远,我们不知道。今天,人类几千年来发展的宇宙观、社会观和命运观,这三个重大的哲学命题,都似乎不再能自圆其说。
几个主要宗教神学的说服力几乎溃不成军。神学家也曾作种种的努力,设法在神学理论和科学发现之间彼此融合。例如说,天主教很重要的神学家德日进,他提出神的力量本身就是宇宙不可知力量总体的象征。也提出,阿尔法和俄梅戛(编者注:语出《圣经》,表示“我是开始,是终结”的意思)、开始跟终结,本是一个大循环。这一种神学理论在今天只能在少数的知识分子圈中,引发大家的讨论,对一般的信徒,这些理论却是无从理解。
宗教信仰,所谓神道设教,设定这一社会的价值系统,规范其行为与人生意义。今天宗教对大多数人类社会(基督教、伊斯兰教笼罩超过世界一半人口的社会),如果失去了过去约束社会和个人行为的功能,失去了提供终极解释的指导,无论个人或群体,都会茫茫不知所措。二十世纪的科学,毋宁已经相当程度地颠覆了那些宗教的理论系统,削弱了他们的说服力。在这复杂的人类社会之中,许多人已经没有可以依循的道德和伦理观念。
固然,今天的基督教、伊斯兰教都还有相当的基教派,谨守着他们教义的一些教条,例如,神创论的理论,在许多基教派的基督徒心中是和达尔文的进化论,有一样的价值,甚至更超过进化论。基教派的宣教团体,用简单的教条坚持信仰。佛教的一些教派,只是高宣佛号,表达其坚定的信念。科学与宗教之间的鸿沟,已经难以调和。科学的重大突破,竟造成那些宗教与知识宗教的脱节,也造成许多人找不着规范行为和生命依归的价值系统。
科学进展导致的困惑
人类在科学上的成就,不仅改变人类的生活,也改变人类对自己的定位和归属感。
二十世纪人类在科学上的成就,却是在改变人类自己。不仅改变人类的生活,也改变人类对自己定位和归属感。究竟会走向哪个方向?我们目前不知道,这是一个开放的途径,前途有许多可以选择的路;然而,歧路亡羊,令人迷惑。我们必须面对这些困惑和疏离,努力从科学已指出的自然现象,尝试建构相应的价值系统和人生意义。
我们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真正的科学解答,也许科学最后的解答又必须回到形而上学,而不是一个实证科学本身获得的陈述。这一巨大的问号悬在我们人类社会的知识探讨上,终究不能抹去。也许,我们必须承认,今天科学的发现,还未必就是真理的全貌。例如,最近瑞士高能物理的实验,竟然找到一种粒子,其速度超过了光速,以至对爱因斯坦几乎成了定论的相对论,也就是光速是最高的速度这个命题,提出严重的挑战。又例如,最近高能物理的实验,尝试“捕捉”所谓“上帝粒子”(Godparticle)。为什么用上帝的名称来称呼这个极有自主力的粒子?那又是对物理学、天文学重大的挑战,也是对宇宙的起源提出课题。另一例子:生物学的染色体之中,究竟是随机的改变产生了突变?还是突变本身也有规律?假如突变有规律,它为什么叫突变?这规律出现在哪里?这又是对于遗传理论重大的挑战。
1945年左右,俄国的思想家卡尔·雅斯培,提出人类文明的起源是在佛陀、孔子、希腊哲人和犹太先知的时代,也就在公元前七八百年之际;从那个时候开始,各地区的人类社会,一步一步出现文明的突破。最后一个突破,则是近现代文明的出现。雅斯培又提出,二十世纪种种的改变,正是走向另一次大的文化崩溃;文化崩溃之后,又将出现新的突破。他预言这个突破,将是人类进入科技文明的世代。
从以上的讨论,雅斯培所说的重大崩溃,确实是在二十世纪出现了。二十一世纪,我们是否会目睹一个科技文明的人类社会呢?这又是一个历史上重大的命题。我们面对的难题是:突破和崩溃是如影随形,崩溃本身是不是就是突破,破和立之间的关系,究竟是哪一个先?从二十世纪的发展看来,是先有了立,才造成了破,破和立之间,并不是一个代替的关系,而是一个逻辑的开展。这个课题也是我们在历史学上必须要面对的重大难题。
总结起来,二十世纪是令人兴奋的世纪,但也是令人迷惑的世纪。我们知道了很多新的事物,但是新的事物的出现,并没有更清楚具体地回答历史留给我们的许多问题,却引出了更多的需要回答的问题。也许这就是人类的命运,我们必须要永远追寻和永远失望;失望,才把我们引向更多的追寻。
●许倬云口述,陈珮馨、陈航整理。小标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