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多数时候是这样的表情,很少有开心的笑容。
她曾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年轻时生活上绝对富足,教育上也绝对刻板。
这养成了优雅大方的举止掩饰下独立封闭、压抑决绝甚至有些冷漠的内心。所有人都认为,奶奶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有才华、有志气、有胆量、能担当的女子。
她不够有趣,却很诚恳务实,她不够灵动,却足以让人信赖,她曾经很美丽,但绝对不肤浅。
如果不是无休止的战争和动荡的社会,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名流的耀眼的太太,一定会得到热烈的爱情、宽阔的住宅、华美的衣饰、体面的朋友.......
以及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而且她会理直气壮地觉得自己应该拥有并且享受这些。
然而,残酷的战争夺去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包括所有的亲人。
嫁给不名一文的爷爷,应该是出于无奈。
她优渥的出身、清丽的相貌、良好的教育、让人侧目的才华,这些上苍难得的馈赠,在她的全部生命中无一丝用处。
正是因为这些,她对子女的管教非常严格,可以用魔鬼式来形容,子女们任何不合规范的举止都会受到她近乎残酷的惩罚。
她始终保持着一贯的矜持,话很少,从不和街坊四邻的老头老太家长里短。
她总是细细地拾掇好自己,再认真地打扫房间、清洗厨具,然后就坐在靠窗的地方静静的享受阳光。
在大家大户长大,各种规矩和道道见多了,耳濡目染便有了某种洞察力和自然而然的应对能力。对任何事情都能从容不迫,宠辱不惊。
她不轻易欢笑,也从不见她流泪,只有在梦里才哭泣,才伤心。也许是由于幼年的奢华和成年后的生活反差太大吧。
她是个不幸的女子,错过了生命中所有的季节,生活没有如少年时繁茂而绚丽,一生与清贫与孤苦相依。

奶奶的这种教育方法甚至在我生命里都留下了烙印。
讨厌家长里短,不喜欢评头论足,从不打听别人的隐私、在有老人在场时不能大声讲话、更不能随地吐痰等等,还有许多细节,诸如吃饭时的礼节,给客人倒茶时的规矩……
现在想起来还是相当复杂,不过已经事无巨细的融入我的生活中。
爸爸安排老人坐下,让妈妈把饭菜端上来。
妈妈利索地把饭菜摆上桌,然后去厨房煮面条,奶奶坐在炕上没动,两个叔叔旁若无人,低头吃起来。
爸爸小心地照顾着老人。
我站在门边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从进屋之后,老人没说一句话,表情平静,举止从容,没有陌生的感觉,很自然地坐在桌边吃饭,像回到家一样。
更奇怪的是,他的饭量很大,吃饭并不快,但吃得很多,没一会儿,眼前的盘子全空了,低头吃饭的两个叔叔停下筷子,张着嘴直愣愣地看着他。
妈妈端出面条时,整桌的饭菜差不多都成了空盘子,妈妈很惊讶,嘴张了一下,爸爸看了她一眼,妈妈没吭声,轻轻地把面条放到老人面前,从桌上收了些盘子,转身端进了厨房。
我认真打量着这个老人,他个子不高,身体很干练,可以用精瘦来形容。
妈妈端出第三次面条时,老人放下了筷子,他看了一眼大家。
一双阅尽人间辛酸的老眼不无慈悲地扫视着众人,静如一尊雕塑。
老人仙风道骨、童颜鹤发,两道弯弯的白眉下炯炯有神的目光似乎能洞察宇宙玄机,让人感觉既亲切,又慈祥。

妈妈麻利地收走了老人面前的碗筷,摆上了干净的茶具。
爸爸沏好茶水,双手捧到老人面前。
老人接过来,轻啜一口,缓缓说道:“大凡人心,皆有二山之障,一是心中有他,二是心中有我。这两山让人烦恼不已,夜不成寐呵!”
一家人愣愣地看着老人,不知他在说什么。
爸爸愣了一会儿,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试探性地问:“有没有可能移开?哪怕是其中的一山?”
老人的白眉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丝微笑:
“移去两山今生只能抱憾而去了,移眼前的一山,若是尽心,还是可以的。”
大家面面相觑,三叔嘟囔了一句:“什么山不山的,哪儿有山呵?”
奶奶瞪了他一眼,三叔缩了一下头,不再出声。爸爸给老人满上茶水,恭恭敬敬地说:“敢问老先生怎么才能移开眼前的这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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