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人谈论遗憾。

我说，能写下来或宣之于口的，都不是一个人最深的遗憾。

普通的遗憾是一抹浅伤。能当做谈资，能拿来感慨；时间久了变淡了，甚至能拿来炫耀，拿来打趣，或拿来自嘲，拿来吟咏，拿来当做精神装饰品。

反正只留了淡淡一抹痕，说开了，自己也能不当回事。

深一点的遗憾是留疤的重伤。对等闲交情之辈，都绝对不会提起。

也许对至交好友，也许对生死之交，酒喝高了，能说上几句。

说时免不了抒情美化之，期待的是朋友当时能附和你几句，“反正都过去了”、“当初又没得选”……诸如此类，好把伤疤平复了。

通常，这样的遗憾最适合说出来或者写下来，在非亲历者看来，比较感人。

再深一点的遗憾是不能让人看的疤，甚至对人都不能提。

午夜梦回时念及，心口都会生理性抽痛。

人在社交时尴尬，会没话找话说。而想到深重的遗憾时，会自己给自己找话说。因为这遗憾太深了，你得一身化二，自己让自己分神劝解，才能稍微纾缓；自问自答自说自话之后，将这个遗憾淡化了，埋起来，以后不再想起，不再徒劳地沉思或自责。

而最深的遗憾，不但自己不会提，是连自己都忘记了。

最深的遗憾，自己不忍看不忍想的，只能埋进记忆土壤深处，但那玩意不会消失。它在忘却的土壤上，长出新的东西来，体现为重复的、消极的、持续的慢性压力。

每一个人此时此刻的生活倾向，就是那份被遗忘的遗憾的产物。

比如对亲密关系有障碍的人，许多和童年时目睹经历的父母感情裂痕有关。

比如好强偏执的人，许多和童年时的缺爱有关。

比如对某种特色的异性有怪异偏好的人，许多和初恋的挫折有关。

比如有忌口不吃某些东西的人，可能和童年时所吃的东西有关。

……

任何一点执拗，都可能牵涉到曾经的遗憾。那个遗憾已经不是深浅疤痕，而是一个巨大到足以把人吸进去的深井；于是人会想尽办法避开这口井，忘记自己在这口井底孤独地绝望过。

一个人所向往的，一个人所逃避的，与其最深远最隐微的遗憾有关。

所以最大的遗憾之“倒影”，就是我们自己的生活——我们生活的现状，我们情不自禁选择的当下。

而我们没有选择甚至刻意回避的那些生活，那些路，就是我们竭力回避遗忘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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