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旅行是有选择和偏好的。有人爱海滩，有人爱沙漠，有个熟人总是在夏天去泰国，就为了去看芭堤雅的稻田。——稻田我们这里还少吗？还用出国去看吗？我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吃到了她鄙夷的白眼。

嗯，我的逼格没那么高。套用杜拉斯的话：比起你青春的美丽，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我呢，比起修葺一新的建筑和风景秀丽的山水，更爱各类遗址和废墟。

年轻时是比较任性的。比如突然很想远行，那时在教书有暑假，马上买了火车票，去了当时我感觉里最远的城市：哈尔滨。也没做任何的行程规划。可能单身旅行的女人不多吧，我在中央大街旁的旅馆登记住宿时，负责登记的东北阿姨反复问：就你一人？还伸出头四周看了一下，仿佛我把人藏在了哪里一样。

第二天，我在窗口喝咖啡，发现有一坨雪白的云，飘在眼前的一个洋葱屋顶上，瞬间做了决定：这次的东北之行，就是看看云，看看老房子好了。

于是每天都拿着地图在大街小巷里四处游走，有时午夜，还在道外，一条条老街走过去，那些砖石半朽的屋顶上，蓬蓬野草在风中摇曳，国营老商店里压抑的惨白的日光灯，老房子颓败的屋梁构件，磨损的窗户木纹，在寂静中才美丽起来，滤掉了霓虹灯光和人气喧腾，它的颓败和伤痕，也显出了尊严。

还有多年前，尚未踏上柬埔寨的土地之前，它对于我就是一个热带丛林国家，挺神秘的。到了那里，参观了洞里萨河边的金碧辉煌的皇宫，赤脚踏在宫殿石砖上，窗外是富丽堂皇的偏殿。又去了红色高棉集中营，现在是监狱博物馆，导游说当年杀人时，简单到只用尖锐的细铁棍戳入后脑，然后就活埋了——这个国家走过了至今无人敢回首的黑暗年月。

再搭船去暹粒，吴哥窟的所在。炎热的午后游人不多，太阳像攒足了劲儿刺穿云层，热辣辣直射下来。我们在乱石间庙宇间任意穿梭，挥汗如雨，却是痛快的，随之蒸发的还有尘世的烦恼。——千年的古树，细长的根须蜿蜒渗透进了岩石的缝隙里，盘亘交错，紧紧拥抱在一起不能分开；壁龛里优雅仙女，廊柱上栩栩如生的动物植物，宫外墙上引人入胜的神话和一方开着睡莲的水池，小巧而娴静；古老的寺庙，阴仄的暗廊，阳光在其中曲线游走；坐在密室般的千年石窟里，眼前是沉默注视着世间沧桑的诡异笑脸，感觉时空错乱。

这些巨石采自何方？这些技惊天人的雕塑家又遁去了何方？

离开了吴哥洞窟，我走到阳光下的街头，当地人正过着简单安乐的生活，盘腿坐在街边排开的地毯上，吃着烧烤，孩子们在嬉戏追逐。我在一家餐厅坐下，喝一口掺着青柠的冰凉的甘蔗汁，齿颊沁透芳甜。忽然间，有点明白了我为什么独爱各种老旧的遗址和废墟了——比如，我去过的意大利古罗马斗兽场、约旦佩罗拉古城，还有波兰奥斯维辛集中营，还有曾经辉煌无比的北京圆明园……它们都是遗址，都是废墟。

我们出发去看世界时，看到的其实就是一个处处留下伤痕的世界，这样的世界曾陪伴我们度过生活中的艰难时刻；一个诗意的世界，就是由大地上星罗棋布的伤痕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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