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江南一带最常喝的酒是花雕，属于“黄酒”一类，以浙江绍兴出产的为最佳。

《红楼梦》里面，贾宝玉去薛姨妈的梨香院做客，薛姨妈请他喝黄酒，吃糟鸭掌——曹雪芹自己就爱吃南酒烧鸭，一看就是在南京养出来的食肠。

黄酒性温软甜，像蜜水一般，所以贾宝玉这样的小孩也能喝。但薛姨妈和薛宝钗都劝他，要热了喝，不然对身体不好。林黛玉听了捻酸吃醋，借手炉的话儿敲打：“怎么就冷死我了呢？”

不过我们这里喝黄酒，还真的在乎冷热。到饭店里常说的话就是：“黄酒要温的，加点姜丝。”温的黄酒确实好喝。任何酒类，入口总有一点“杀”，冬天，就适合温了酒，入口时格外柔软，进口后才发作，温度软化了酒的轮廓，让一切都舒服下来。

热酒不仅可饮，还能吃。我们这里过年时，惯例要做酒酿圆子吃。亲戚们来了，先一碗酒酿圆子递手里，暖手；吃一口下去，暖心。其实酒酿圆子小巧，也不顶饱，真正关键是加热的甜酒酿几口喝下去，脸红心跳，额头见汗，寒气尽褪。你想想，如果是个冷酒丸子，吃都没胃口啊。酒的冷暖，真可见人心。

说起来，我还喝过热的葡萄酒。早年间去瑞士玩时，正好是冬天，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各处滑雪场，满街都是卖热红酒的。葡萄酒艳红一杯，配方不一，加入柠檬、姜汁、胡椒、蜂蜜、橙汁的都有，花样很多。英国人在14世纪，就已经把肉桂、姜、胡椒往热酒里放了，希腊人还认定胡椒热红酒可以治感冒呢。

冷酒和热酒的区别，还特别显心情。

林冲风雪山神庙，吃的是冷牛肉，喝的是冷酒。等到陆谦们烧了草料场，林冲才彻底看透明白，报仇，风雪夜奔，一口鸟气出了，跑到一处庄上避雪，看见热火上煨着一瓮酒，酒香扑鼻，于是按捺不住，撒泼打人，抢了酒来喝，还醉倒了。

此前他的一生，委曲求全，低声下气，风雪漫天，心是冷的，喝冷酒。现在却抢来了热酒喝下去。一葫芦委屈冷酒，一大瓮撒泼热酒。冷酒热酒的分别，就在这里了。

热酒还有一点好处，不在味觉，在嗅觉。比如冬天光线阴冷黯淡，什么都没滋没味，温起酒来，没喝，空气里已经闻见热酒香了。我的少年记忆中，江南的冬天有很大的雪，总是坐在窗边看雪花漫天飞舞，厨房里也一定有滚热的铜暖锅和温好的花雕酒，香气一缕缕飘出来。——如今的江南，很少再有那样的雪天，而擅长做暖锅和喝花雕的人，也都已经离开。

记得绍兴的“咸亨酒店”几年前有分号开到苏州来，他家的花雕酒名“太雕”。那店在老阊门，离我们单位颇有距离，但不知怎么形成的习惯：工作完成后，一群同事就会去那里喝上一瓮太雕（五斤），有时一瓮不够还要再添一瓮……温好的太雕酒醇厚甘甜，香气扑鼻，很好入口，每次都有人不知不觉喝高了，趴桌上睡着……但下次听说要去喝酒，还是兴头十足的嚷着去。有人去了几回，爱上了“等着酒温好了再喝”的滋味，估摸着哪天要去了，即便手头没事也磨蹭到那个时候，就为了等着，“等着喝一口热酒”。

如今这家店也关了。

生活总是难的。但日子再难，总过得下去。

忘了是古龙，还是梁羽生书里写过：每到夜里，厨房里空闲下来，两位师傅自炒了一点菜，喝两口酒，享受每天最愉快的一个时辰，“他们活着，也是因为每天还有这样一个时辰”。

是的呢，人是得有点什么慰藉自己，才活得下去的：暖色调的，明亮的，也许是一点淡淡的羁绊，也许是几件心仪的玩意，甚或是一口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