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来聊聊张爱玲。

我对她的态度其实挺矛盾的，喜欢，也不喜欢。

她对旧式人情和心理的描写，那些明明不幸福却维持着体面假装幸福的嘴脸，永远彼此算计着琢磨着表演着的婚姻，看似和睦其实彼此谣诼还见不得人家好的家庭……我不喜欢。但是，我觉得她写得真是好。

我所知道的，不喜欢张爱玲的人里，最有名的大概是杨绛。

杨绛在给友人的信里，有这么一段：我觉得你们都过高看待张爱玲了，我对她有偏见，我的外甥女和张是圣玛利女校同学，外甥女说张爱玲死要出风头，故意奇装异服，想吸引人，但她相貌很难看，一脸“花生米”（青春豆），同学都看不起她。我说句平心话，她的文笔不错，但意境卑下。她笔下的女人，都是性饥渴者……

吐槽挺猛烈的，但也算开门见山，先说清楚了“我对她有偏见。”她大半吐槽都是在说张爱玲的为人，说自己的耳闻，攻击得虽猛，但是在私人书信间议论，也没啥关系。她真正对张爱玲文字的评价，是这句：我说句平心话，她的文笔不错，但意境卑下。

我觉得张爱玲的好处，是她的叙述，是她丰富优美的意象，是她白描人物的精确。大概这些方面，杨绛先生也肯说一句“文笔不错”。以杨绛钱钟书伉俪博览群书吐槽狂魔的毒舌，张爱玲能被她赞一句“文笔不错”，已是极高评价了。

至于“意境卑下”嘛……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大多缺乏独立精神，许多是准姨太太，连白流苏这样算是有个性的女人，终究还是要拼命挣得范柳原的一份婚姻，却依然是经济依附。

王小波也夸过张爱玲：那个时候……仅就艺术而言，可算是一团糟，张爱玲确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她的小说有种不同凡响之处，在于她对女人的生活理解得很深刻。张爱玲对这种生活了解得很透，小说写得很地道。

但王小波也说过，他不喜欢张爱玲小说的故事：说句良心话，我不喜欢。天知道她写的那叫什么东西。她把自己的病态当作才能了……人有才能还不叫艺术家，知道珍视自己的才能才叫艺术家呢。

这其实是另一种说法的“文笔不错，但意境卑下”。

张爱玲的至交夏志清先生（张晚年唯一与之通信的人）一贯大夸张爱玲，但他也从不是夸她格局大，而是夸她文笔卓越、意象丰富，以及，她天然的悲剧感，他认为“虽然张爱玲写的题材狭窄，但文笔着实好”。

杨绛和王小波都不喜欢张爱玲，也承认她文笔好，他们不喜欢的，是她描述的世界。

张爱玲的小说并不惩恶劝善，也不描述理想化的崇高世界，她只是描述人类的虚伪与功利，无可救药。——这一点，我偏偏是喜欢的。

再想想，也不是人人都喜欢杨绛的吧？也不是人人都喜欢王小波的吧？

所以我们普通的读者，在选择读什么书这件事上，也不一定是要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

一个人喜欢的作者，包括他喜欢的歌手导演电影乐曲用的手机穿的衣服，只是他消费的东西，你喜欢的东西比别人喜欢的更强或更弱，并不意味着你本人比别人更强或更弱。

大家都只是消费者。再了不起的读者，也只是消费者。

太真情实感咬牙切齿了，会变得狭隘，容易错过好东西……海明威和福克纳还彼此不对眼呢，你嫌我装，我嫌你絮叨——可是马尔克斯却同时喜欢他们两人的小说。我觉得马尔克斯这种态度就很好。

我讨厌那种说“某某的东西我一概不读”的人，也讨厌那种言必提“爱玲如何如何”的人。

读书，如果少带点非此即彼的圈子思维，择其善者而从之，会更开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