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靖《我的母亲手记》。

硬皮本儿，清淡雅致的和式风味，捧起来读，绝对有一种赏析艺术品的仪式感；书的内容分三个部分，分别叫：花之下，月之光，雪之颜。

真是梦幻美好啊。但其实，是这位日本著名作家讲他的患阿尔茨海默症的母亲，在生命最后十五年，从生病到死亡的一段历程。

失忆是脑海里的橡皮擦。“静坐起居室一隅的母亲，有着不管如何寻找母亲都没有结果只好无奈放弃的小女孩的悲哀，或是同样用尽各种办法寻找自己的小孩最后不得不放弃的母亲的悲哀。在我眼里，母亲的脸既像是一张孤独孩童的脸，也宛如一张绝望母亲的脸。”

读完全书，我觉得，这本书的好，几乎是被它的“不好”衬托出来的。

它的“不好”之一：角色不鲜亮——这个妈妈并不可爱。她年轻时那点桀骜不驯或许还算是个性，老年痴呆以后，时不时短路的脑子，搭上偏执的个性，就混合成一个混乱难缠的老太太。井上靖的可贵，恰恰在于：他没有就势利用母亲这点负面色彩和负面空间，来成就自己的温情和孝心，来令人生痛或生怜，直白地说吧，就是像如今很多人做的那样，来煽情。没有。他只是后退了一步，日常照顾之外，用生命的视角，对母亲做了一个朴素的观察，然后用文字提交报告。书的最后，这个急躁夹生的老太太，变得乖巧温驯，也绝非心灵鸡汤式的与生活和解，而是她的生命火焰渐渐熄灭，随着生命力的流失，能量也耗尽了。——就是这里差点把人读哭了。

电影《我的母亲手记》剧照。树木希林和役所广司饰演母子。

井上靖的父亲是个军医，工作需要不断迁移，所以将井上靖托付给了老家的阿绣奶奶，在多山偏僻的伊豆半岛，井上靖野生野长成了一个独立少年，他与父母的疏离关系，在书里也写得很明显。一直到父亲离世，母亲痴呆，井上靖自己也日渐衰老了，他才渐渐读出，自己血脉中竭力回避的遗传因子；他才开始补课，不是从亲情的维度，而是从“众生皆苦”这个生命同源的维度，理解了父母。

它的“不好”之二：这本书的文笔并不精彩。——无非兄妹几个轮流照顾痴呆老母，每天都是扑面而来的重重麻烦，磨蚀着众人的耐心；文字松絮平淡，通过一种无聊的趣味，经营出了接近生活的质感。长年照顾母亲的大妹妹志贺子说：“只要一个礼拜，不不，只要三天，你和她在一起生活三天，就没力气去发无常啊虚无之类的感慨了，因为你差不多该发疯了”。

每天说着废话，做无聊之事，遣有涯之生……这不正是我们日日与之贴面的生活么？如此，偶尔一两个发光的时刻，才分外可贵。试想如果把生命提纯，剔除一切芜杂素材，所有对话如语录般字字珠玑，金句叠出，这样的生命该多么失真！井上靖成功的逼近了生活本身，那无序的灰败不是文本的灰败，而是生命自带的灰败，井上靖没有为了成全文学的美，而涂改人生的本色。

因为同样日常照顾年迈患病的母亲，我读别人写这类题材的书，通常感触颇深。

“只有走到父母的年纪，才能懂得他们的为难。”

“一旦父亲不在了，我突然发现死亡和自己之间一下没了阻隔，看得一清二楚，不管愿不愿意，对死亡之海的一部分再不能视而不见，也明白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上场了。”

以及全书的最后，母亲去世了，井上靖抱着母亲的骨灰坛，“这时我想的无非是，母亲在漫长而激烈的战斗中一个人孤独地奋战着，奋战终了，如今成了一小撮骨头的碎屑。”

……

没有抒情，没有感慨。尽力了，然后结束了。——这就是人生。

赞同本书译者的话：井上靖的这本书，并非写亲情，而是在“凝视生之秘境”。

根据该书改编的同名电影，也非常精彩，被誉为“2012年最强日片”。

有点小津还魂，又有点是枝裕和附体，一众演员集体演技大爆发。树木希林的老母亲角色，更是演得叫人由衷叹服，真想问她：“您是怎么做到的？”

可惜，在道尽了人生的聚散无常、悲欢离合之后，她去年辞世了。

片中看似闲散漫不经心的台词和节奏，娓娓道来，细腻隽永；伊豆的大海，草木和房舍，都再美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