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和一座城市的关系，是永远讲不完的话题。

比如但丁的佛罗伦萨，狄更斯的伦敦，雨果的巴黎；乔伊斯的都柏林和川端康成的京都，以及，苏东坡的杭州和陆文夫的苏州……

在从莫斯科到圣彼得堡的夜行火车上，和翻译马克西姆聊天。——他是哈尔滨人，大学毕业后赴俄留学，如今开一家广告公司，经常为来俄工作的团队充当翻译，此人骨子里是文青，跟我聊俄罗斯文学头头是道，比如他问我，为圣彼得堡“搭配”的是哪位作家？还用问吗，陀思妥耶夫斯基，当然是他，只能是他。

一直以来，在我心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圣彼得堡是融为一体的，去圣彼得堡，就是去“他的城”。——走在著名的涅瓦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似乎都带着三分矜持七分书卷气，迎面走来的俄罗斯女孩，个个面容美丽气质优雅，身姿笔直目不斜视，弥漫着他小说里沉静忧郁的气息，没有逛商业街眉飞色舞的神色与说笑，浓重的艺术氛围，让我幻觉丛生。

当然，陀思妥也夫斯基总是在圣彼得堡阴霾沉沉的天空下，开始讲述他令人肝肠欲断的故事，而我这次到圣彼得堡时，正值初夏，“白夜”的欢快气氛笼罩全城，凌晨时分，从冬宫剧院看完芭蕾舞《天鹅湖》出来，正好遇到涅瓦河上的大桥依次开闸，一艘接一艘巨轮通过，两岸游客如潮，烟火绚丽，灯红酒绿，欢声雷动。——这景象真是很不陀思妥耶夫斯基啊，但还是能让我想起他，想起他一生唯一的极具浪漫色彩的小说《白夜》，故事就发生在涅瓦河边，蓝白两色相间的教堂，金光灿烂的高耸圆顶，粉红银白递变的夜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充满灰暗情调的全部著作中透出的一抹亮丽。

陀思妥耶夫斯基出身在莫斯科，20岁时去圣彼得堡读书、参军并开始写作。1845年小说《穷人》发表轰动一时，次年他参加激进革命小组的活动被逮捕，就关在彼得保罗要塞的监狱里，并被判处枪决，当第一批的三人已被蒙住眼睛绑在雪地柱子上时，忽然传来沙皇赦罪圣旨，他们被改判去西伯利亚服苦役，这突然的变故使得两名囚犯瞬间精神错乱。这种极致内心经历，他在日后的小说《白痴》中通过梅诗金公爵逼真地描述出来，并影响了他一生的心态和创作。——彼得保罗要塞如今已是圣彼得堡的重要旅游景点，走在乌泱泱的人流里，初夏的大风卷过身畔，我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我只担心一件事，我害怕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

圣彼得堡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是两重世界。在现实世界里，他刑满释放后从未摆脱过债务、癫痫和赌博的梦魇。而在虚幻世界里，这个城市又是他所有作品的背景。两个世界亦真亦幻纠缠了他一生。——他在圣彼得堡迁居过数十次，他书里的人物总是活生生地在周围徘徊，一旦作品完成，他马上搬家。马克西姆告诉我，如今圣彼得堡还保留着十来处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罪与罚》、《赌徒》、《恶魔》都在这里完成……它们犹如慢镜头中缓缓转过来的一张张隐痛的脸，让你不敢逼视，又难以漠视。

他最后三年住过的铁匠巷五号，现在已经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纪念馆。狭窄弯曲的楼梯，局促的起居室，雨伞手杖和帽子，还如主人在世时那样摆放着。暗绿色的书桌上摊着他的手稿和日记，一对银烛台，一杯助他熬夜的浓茶，还有他酷爱的普希金作品。就是在这里，他完成了巨著《卡拉马佐夫兄弟》。——书里那些人物，好像就围着眼前这张桌子在高谈阔论，从宗教扯到道德，从死亡扯到爱情，抓着酒瓶、挥着手在讲讲讲。——但是，就在这些看似无比纠结重三复四的讲讲讲里，陀思妥耶夫斯基让自己的人物活了起来，活到比你身边那些实实在在的人，还要鲜活，还要生动。

在古老的涅瓦宾馆打这些字，午夜涅瓦河的波涛和汽笛隐约可闻。——这座三百年来梦想斑斓的城市，灯影里石桥边，仿佛还游荡着几多幽魂，若此时置身于城南古老的季赫温墓地，或许还会听见安卧在那里的“人类灵魂的伟大审问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声叹息。

后记：我在2010年就去过俄罗斯，今年初夏是再次去。第一次主要呆在莫斯科，有时间去参观了当年刚开通的莫斯科地铁陀思妥耶夫斯基站。我觉得设计师是真正读懂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个地铁站的整体风格黯淡阴森沉郁，一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氛围。我去摸了一下他的头像，也仔细盯了一会儿他的眼睛……

                陀思妥耶夫斯基头像

                        小说《白痴》场景

                       小说《罪与罚》场景

                       小说《群魔》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