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16日，是我退休的第一天。我突发奇想，如果人生从六十岁开始，那么六十岁的那个生日就标志着我的新生。

生命从头开始，这是对传统生命意义的挑战。

那天，我清晨六时三十分起床。天还未亮，妻子尚在酣睡，我小心翼翼地洗漱完毕，骑着电动三轮车出了门。车的后座上，绑着一个几天前做好的纸风筝。

我没有过放风筝的经历，看着孩子们牵着线，将风筝在天空荡来荡去，便心生羡慕。我早已过了放风筝的年龄，虽然羡慕，但总是没有勇气一个人牵着风筝走向田野。前几年我带队去山东潍坊展览我们县的农民画，临走时接待方给我们每人送了一只风筝，回来后打开在田野里试飞，结果怎样摆弄它也升不了空。我想，风筝肯定不喜欢我这个老家伙，赖在泥土上不肯起身。

飘飞在空中的风筝，飞翔着孩子们的理想、憧憬和希望。既然人生从头开始，我一定要拥有放风筝的经历，让手臂高扬，让双足轻盈，将生命的丝线再次拉长……

七点一刻，天麻麻亮，我到了沣河岸。锁了电动车，取下风筝走下河岸。河滩上吹着深秋的风，打着尖利的口哨。我把风筝摆在沙滩上，展开线绳，在空旷的沙滩上牵着线跑动起来。在风的作用下，风筝果然起身了，蹿起一人多高。我想跑得快点，让风筝飞得更高。然而，毕竟上了岁数，跑了几十步，我就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了沙滩上。

河岸上，几个晨起锻炼的人止步，惊疑地望着我。他们一定不明白，一个糟老头子是不是犯了神经，怎么一大清早扯着风筝在河里疯跑？

我终于明白，风筝是种幻想，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年轻态。它的本性中总是有期待青春的愿望，所以沧桑与它无缘。

用河水清洗了满头的汗珠，看看表，七点四十六分，我收了风筝，上了河岸骑车穿过破旧的秦渡镇南门，来到镇子西街中间的一户人家门前。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那时，我家是镇上的居民，租住在这户邱姓人家院子的厦房里。寻访出生地，回望童年，让生命回到起点。如此，开始一个新的生命轮回。

临街的大门敞开，步入院子，曾经容纳我们一家五口的厦房唯剩破败的山墙，屋顶不再，门窗不再，主人在后院新盖了三层的楼房，也许还没有来得及清理这片废墟。也好，让我见证了自己出生的地方。从我出生的那年算起，我们家在这儿住了不到七年。

吸吸鼻子，自己孩提时呼吸的气息宛若还在，那么熟悉，恍若梦境。

很快，我退身出来。屋子的主人若是发现我，一定会惊异冬日的大清早一个陌生人出现在他们的家院中。我也不想向他们介绍自己，那样会有纠缠不清的话题。

出了秦渡镇，下一个目标：我少年时生活过的庞光镇。

因为父母工作调动，我们全家从秦渡镇搬到了庞光镇。在这儿，我开始上学。上到三年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不在教室上课了，像脱缰的野马自由奔逐。我们开老师的批判会，看大街上“牛鬼蛇神”的游街。小学没怎么好好念书，就到了初中。到河滩砸石子，在稻田拔草，在地里拾棉花，要不就是割草，锄玉米，拣谷穗，办工厂……

在那样的年代，如此的荒废是不可避免的。

九点一刻，我走进曾经读书的庞光镇小学，昔日教室的旧址上盖起了楼房，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一切恍若隔世。我多么想摇身一变回到童年，坐在眼前的教室里，安静地坐在课桌前，听着老师的讲课不再心猿意马，甚至连窗外的雀儿也不再理会。恍然明白，那样的设想是不现实的，但是我还有机会，六十岁并不晚，有大把的时间让我读书，弥补生命初期的缺憾。

是的，我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之前的六十年，我虽也曾随俗沉浮，贪图世俗而中断过写作。那么，在又一次新的生命面前，我会心无旁猿，视物质、财富、官位为粪土，为异物，心身完全沉陷于文字那片领空，反思自己文字的表现形式，寻觅文字的另种高度。

站在高处。这是我崭新人生的憧憬，当然不只是形式上的站立，而是心灵的腾空，乃至飞跃。基督的教堂里传出钟声，《圣经》的文字里穿出禅音，我脚踩一片白云，去寻找虚幻中的心灵天堂……

这是纯精神的高度，有种虚幻的色彩，却成为我支撑新生命的理由。没有这样的精神高度，就不可能设想着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其实大多数的日子里，我的双足还是要踩在泥土之上。泥土，这是生命之源，舍弃了它，所谓的新生命就是无源之水。与泥土保持一种契约，亲近植物，亲近虫鸟，我敢保证，你的生命会比别人漫长许多。我会开辟一块土地，种庄稼，种蔬菜，看着一颗嫩芽从小草的身上迸出，一朵花在夜间的绽放，观察着河水跌涨，瞧着蚂蚁搬家，听着植物呼吸，风雨喘息，虫鸟吟唱。我弯下腰，捧一把泥土在手中，像父亲一样将它们揉碎，撒回田野。之后，我会回到书房，继续着文字，让精神和心灵不至于空虚。

做泥土的孩子，这是新生命不二的抉择，是我生命回归最为理想的方式。在泥土和草木间行走，我不会遗失了自己，这是精神和生命的修行之地啊。如果再有闲情，扯起风筝奔跑，找回孩童般的天真和欢乐。

晚上，我梦见自己回归了童年，在沣河的沙滩上放起了风筝。

那只风筝，在空中高高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