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佛缘和佛心谈起,看《血色迷雾》之结尾 (之二)
(2009-03-04 23: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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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云龙血色迷雾影视评论文化杂谈佛学娱乐 |
分类: 影视评论 |
时隔一个多月后,我准备为《香格里拉》写些什么。于是,我再次回放了这段结局。当我带着一种平常心态去审视时,一些耐人寻味的东西开始浮现,并逐渐变得清晰。柳云龙沉郁的画外音冲击着我的听觉:
“有人说,三十年代的上海,是一个你想怎么活都是可以的城市,我有一个海上的梦,如今破碎了。1937年11月,上海沦陷,从此成为了一片孤岛。此岸到彼岸,隔了那么多的海水,所以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上海人,想要回到上海去,回上海去。因为出了上海,才是海上。我们的脚下,曾经是最后的一块陆地。太阳出来了,别人起床了,我们不能还在睡着。”
然后,我忽然觉得了这段话的语病。上海沦陷、成为孤岛好理解,此岸彼岸,隔了那么多海水,也好理解,那是指沦陷孤岛的人民对祖国的情感;然后,疑问来了,“所以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上海人,想要回到上海去,回上海去。”孤岛不就是上海吗?孤岛上的中国人、尤其是“上海人”,包括文康自己,不就是生活在上海吗?那为什么还说“回到”上海去,而且还是“越来越多的人”?我真的反复推敲了这段内心独白很久很久,上次跟龙友们谈起意识流,我知道这又是柳先生的意识流了,这段独白是十足的意识流风格。它是文康内心感受的自然流露,非常直觉化的、看似逻辑有问题的,但却充满了象征意义!我注意到了“海上”与“上海”的区别,文康说:“我有一个海上梦,如今破碎了”,文康又说:“出了上海,才是海上”。我突然醒悟:“海上”是指理想中的天堂,是文康想征服的天堂,是他心中的香格里拉!而上海,上海已经不是一个具体的城市了!它是通向天堂之路,是连接着现实和理想的“曾经最后一块陆地”,上海沦陷了,通往理想的最后一条通道沦陷了,它沦陷的原因,是那留着“八字胡”的家伙的侵略,但何尝不是由于我们自己的人性之沉沦、由于“别人起床了”,但我们还睡着!然后,我明白了,明白一个现实中的英雄,为理想之失落的悲恸心情,我也看到了一个看得见宿命的英雄,在对待结局时的从容和坦荡!我落泪,为了这份悲壮!我震撼!为了这在绝地中爆发的力量!于是,我明白了柳先生为什么要这样一个结局,这样一个美轮美奂,让大家过目不忘的结局,因为那是一种升华,从一己一家之小爱,到对家国梦、对天堂家园的大爱!
我以为,我已经对《血色迷雾》的结尾吃得很透了,但是,一个朋友在我新浪博客中的留言却又一次引起我的思考。她说,“第一集和最后一集在上海滩的文康,虽然孤独,却是成竹在胸、豪气干云的,而梧桐小镇的文康则是彷徨无助、举步维艰的,想来如此设计,柳生是有用心的。”这位朋友的意见我不能不思考,因为她是敏锐且有见地的,于是,我第三次,取出珍藏的影碟,重新回味了《血色迷雾》的开头和结尾。
在卓别林的电影画面上,《血色》的卷轴被徐徐打开,老上海的众生相在繁华、浮躁、沧桑、迷离的气息中扑面而来。伴随着的是柳先生充满磁性的画外音:
“有的城市一生只能来一次,有的城市还没有离开却想着再来,这样的城市就是上海,在一场电影里消磨掉半日的时光,然后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隔着落地的玻璃的门扇,看潮湿的街道漂了一地的梧桐叶子,或是从镜子里看那花儿一样的风景,每天这样在活着,在惬意着,这是上海人的时光,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光中长大,不断地去接近梦想,那是一个海上的梦,有那么一天,日本浪人们在街头贴仁丹的招贴画,看着这个八字胡的男人,我从此与他结下了不解之缘。”
文康夹在众生相中,几分闲适、几分慵懒、几分洒脱、几分机敏和精干。在街市的中心、以文康为中心,快镜头拉过周遭流动的人群,然后切换至灯火阑珊中的夜上海。文康的旁白继续响起:
“没有见过上海的夜,你不知道什么叫纸醉金迷。那一切不是金却胜似金的东西,不是酒却胜似酒的东西,光,影,形,声,令人沉醉在声色犬马,迷离于夜夜笙歌。夜上海,夜上海,它就是一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那满得就要溢出来的歌舞升平,酒不醉,人自醉,今夕何年,恍然是在梦中。”
手持着酒杯翩然起舞的文康,是如此和谐地与夜上海融合在一起,他本身就是这光、影、形、声中的一道风景。镜头再转,换了服装的文康出现在了茶馆,开始展示文康作为职业探长破案追捕的画面,而画外音再起:
“来茶馆里听评弹,不是所有的人都为了来听吴侬软语,想着蝴蝶飞飞,不知哪一只是你?同在品茶,却不一定全是同道,所以有人在吃瓜子,有人在吃花生,就有人在吃茴香豆。自从我做了上海滩的侦探,我就开始训练自己的鼻子。因为上海的空气中,不再仅仅是有海水的咸味道,还有了其它的味道。而此时此刻,我的鼻子就要行动了——”
然后,我们看到了外白渡桥,看到了神定气闲、如蛟龙出海般的文康,一人独斗十多个日本浪人,是如此的成竹在胸、挥洒自如。利剑刺入了敌人的胸膛,伴着汩汩流淌的鲜血,是木桶里滴滴答答流出的水的声音。
一个堪称华美的开局就这样流畅地铺展在我们面前。柳云龙是大胆和不拘一格的。开局处如此长篇累牍地运用独白是罕有先例的。这些独白除了铺展剧情、告诉我们文康是怎样一个人之外,还有很深的用意。一是伏笔,草蛇灰线大概是柳云龙的一贯风格,这里我们可以关注到至少有几个词语及画面影响及贯穿全局。八字胡仁丹招贴画、日本女人的影像、海上的梦。第二,他显示了文康当时的生存状态或心理状态。文康与上海环境之和谐如鱼得水,文康是自信的,他是踏在自己的国土上,担负的是他引以为傲的捍卫法律尊严、保卫家国的神圣使命,而且他坚信自己正在这块离海最近的陆地上,一步步接近他的“海上梦”,他是踏实而又满足的。因此,当他单身和一群日本浪人作战时,他自信而又坚定,彷佛身后有百万大军一样,气势如虹、锐不可挡,这是开局处文康一个人的战斗、所向披靡的战斗。
接着,我再次把碟片放到那个几乎让我不忍再看的结尾。一群衣着华美的的日本女人,打着伞、说笑着走过,文康踉跄着脚步出现在镜头,为躲避追杀而逃亡。蓦然,他停顿了,身体竟有些僵硬,慢慢回首间,《香格里拉》的曲子缓缓流淌而出,脸上彷佛并没有表情,眼光却极其复杂,木然跌坐在椅子上的形体动作,彷佛所有的力气在这一刻被抽空,黯然地望着唱片旋转的方向、那《香格里拉》唱响的方向。镜头摇向文康的脚下,顺着受伤的手,一滴滴鲜血滴落。文康转头看向旁边,一个白首老者仍在打瞌睡,文康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抬头往上看,那两张八字胡的仁丹招贴画赫然在目,彷佛如鲠在喉、忍无可忍,文康终于开口:“老先生,你知道这两幅仁丹广告还有什么不同吗?它的不同就在于两撇胡子,一撇向上翘,一撇向下耷拉。以前我也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向上翘的是指此路通,向下耷拉的是指此路不通。几年前太阳起床的时候,我们都在睡懒觉,别人就已经把这种仁丹广告贴满了我们的大街小巷,为的是给有一天,开进上海的日本兵指路”在文康的话语声中,老者惊醒,惘然看向文康,“先生,要不我给你来杯威士忌?”
那群人日本女人再次闪过。文康警惕、回头看到成队荷枪实弹的鬼子走过。文康的眼神在这一刻是坚定和从容的,干净利落地起身,走出酒店。在威士忌酒缓缓流进杯子的那刻,枪声响起,老人赶着出来。镜头切到大街,那是枪战的开始了。我特意关注了时间。从枪战开始至终局的定格,一共3分钟。柳导基本是这样剪切分配的,前一分钟的枪战,有很多路人躲避的镜头,背景没有音乐,是路人惊惶的尖叫声、碰撞声、东西倒地声,枪声;一分钟后,音乐切入,音乐由弱渐强,节奏为舒缓的行板;再一分钟后,随着枪战越来越激烈,音乐进一步加强,节奏变快为进行曲风格,文康受伤,但仍不放弃战斗,边走边退。大队追兵越来越近,已近在咫尺了,而画面突然定格,终局的字样推出。
结尾处,柳云龙又是大胆的、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在梧桐小镇的窘迫、窝囊、举步维艰、彷徨无助不同,迎向整队敌人的那刻,文康宛如换了个人。开局时的气势和无敌身手彷佛又回来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看着他沉着、坚定地射击,我感受到了一种自由,解除心灵束缚的自由、挣脱思想羁绊的自由!我的感悟又进了一层。结局之初,在现实中历经磨难的文康,在孤独地面对艰辛的逃亡岁月时,这个曾经令他如鱼得水的城市时,只是别人“想怎么活都可以的城市”,他不行,他的海上梦已经破碎,因为通向海上梦的陆地已经沦陷,他所信赖的、仰仗的一切力量已不复存在、他和这个城市一样,是个有母亲的“孤儿”,他也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宿命。这是种英雄末路的悲哀,在这种环境和心灵的压力下,完全可能有一种寻求解脱式的爆发。既然该来的总会来,与其诚惶诚恐地等待未知的命运,还不如拼了,一了百了。这当然也是种末路英雄的悲壮解脱。但文康迎向决战的那刻却不是这种解脱,而是一种破茧而出的蜕变、一种凤凰涅槃般的升华!他是理智地在做出他认为正确的抉择,因为他知道“太阳出来了,别人起床了,我们不能还在睡着。”!在迎向敌人之前,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试图唤醒沉睡中的老人,告诉他:别人在对我们虎视耽耽了,我们不能再睡懒觉了!背负着这样一个宝藏的秘密,在沦陷于日本人之手的孤岛,他没有任何可信任和仰仗的,他已经藏无可藏,虽然他此生无法到达海上,但他还可以为这个“海上梦”做最后一件事,那就是以自己的生命将这个秘密永远留在祖国大地!既然生命都可以付出,那更应该付出得有价值,与其被暗害在某一个阴暗角落,那还不如把战场选在闹市,且将这不甘屈服,捍卫理想之热血化作一服“清凉散”,警醒沉睡中的世人吧,这样的牺牲岂非更有价值?!于是,我们看到了文康的抉择,我们看到了坚定、从容和无畏,我们看到了这一刻自由的心灵所迸发出来的无限力量!这已经是一颗佛心了,一颗大悲和大智心。悲者,立意唤醒和拯救众生于昏昏中,立志为众生的事业而献出自己的生命;智者,无我故无畏、故无敌!为了“海上梦”、为了众生之利益,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虽千万人吾往矣!在这一刻,我忽然就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且纵容柳先生所谓的“艺术不同于生活”一次吧!我们是要一个生活真实的结尾――文康三两下被击成一个刺猬,还是要这样一个的结尾?!不同于生活的真实但却如一首写意诗、一幅写意画,它美丽得令人落泪,它荡气回肠、振聋发聩地告诉我们:真正高尚的人、有崇高信仰的人、无我的人是所向无敌的、是精神不死的!
帷幕已经落下,戏已散场,耳畔深情的吟唱轻轻响起,如磁石般吸引着我,不忍离去。
想知道你在哪里?
我问我自己,
漆黑的夜里,
解开内心的锁链
宛如闪电越过脑际,我忽然对这首片尾曲有了全新的想法。我们曾经很多次尝试解释这首歌。它是不是写给特定的剧中人的?它也许是现实中的文康和理想中的文康对话?它也许就是指文康的理想?好像都有点意思,但又都有点牵强。在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这可以是文康和所有中国人的对话,可以是梧桐小镇出现过的人、可以是钟一、晓聪、大太太、郑局长、二少爷,可以是街上小酒店的老者和匆匆而过的陌生人、甚至可以是你和我。开篇是一个亲切的问候,是盈盈的关怀,也许你和我很近,也许我们很远。想知道你要去的地方,我关心你是否走准了方向,有没有迷失、有没有独自在哀伤。如果你是在漆黑的夜晚里,那就让我成为照亮你的灯,成为冲破黑暗的曙光,让我们放下恩怨、利益和欲望的纠缠,就如解开人性邪恶的锁链,获取心灵的自由,我们不再孤单,因为我们已紧紧地团结在一起。这一刻我们听到的是一个高尚的心灵对社会众生召唤,他呼唤的是人性之净化,社会大众之觉悟、是人与人之间再无阻隔和距离,是中华民族之整体的觉醒!
于是,我相信,是有一种东西真的会深入骨髓的,成为人的一种潜意识、一种习惯,或者说一种本色。柳先生说《血色迷雾》主要讲人性和人心,不再是《暗算》的理想和信仰。但是,一种英雄对信仰的情结、一种理想主义的光芒,还是如那刺透迷雾的阳光,根本无法阻挡。这是柳先生的习惯,而我怕我会被这种习惯不经意间“惯坏”,从此后也成了自己的习惯。
(微蓝成文于2009年3月4日凌晨2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