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沈昌文先生做事(2012年2月3日《中国艺术报》)

标签:
文化 |
(按:本文节选自拙文《谁是我们的导师?》,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沈昌文先生《任时光匆匆流去》,以此文作序)
我发现,我们平时经常说的“承继前贤” ,绝不是一句空话,也不单是一种志向,而是一些活生生的人生经历。张元济先生以天下为己任,开创现代中国出版一代新风;叶圣陶先生兼教育家、作家和出版家于一身,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得那样完美;王云五先生自学成才,被胡适先生称为“有脚的《百科全书》 ” ,靠个人奋斗成为一代名家;周振甫先生一生默默耕耘,不计个人得失,被钱钟书先生赞为“小叩辄发大鸣” ;张中行先生满腹经纶,却一生居身编辑,甘于寂寞,都市柴门,大隐于斯,等等。显然,这些出版大家在思想上与行为上有共通之处,但在现实中,还是有许多不同。
想到这里,我的头脑中跳出一句话来:他们谁是我们的导师呢?或曰:谁是我的导师呢?这确实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对我而言,从事出版已近30年,被动学习也罢,自觉追随也罢,潜移默化也罢,过去的日子和未来一些年,我做出版的行为主体,究竟走的是哪一条路径呢?细细思想,这是一个很有趣、也很值得每一位出版人追问的问题。我曾经说过,出版最讲求两个传承:一是内容上的文化传承,一是业务上的师徒传承。每一位从业的出版人,不管是科班出身,还是转行而来,一定要有业内的领路人。因为出版是一个经验产业,许多事情都是课堂上和书本中学不到的。凡是从事出版工作的人,不存在无师自通,你总会在自己的思想深处,将你的“领路人”挖掘出来。他就是我们的导师。而这个领路人,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些人;可能是现实中的人物,也可能是历史中的人物。或耳提面命,或神交已久,他会是谁呢?
总结自己,在出版的意义上,我想到三个人:一是张元济先生,向他学习做人,二是王云五先生,向他学习做书,三是沈昌文先生,向他学习做事。其实作为一代大师,张元济先生是学不得的。在许多时候,我们对他的历史只能仰视,不能探究。王云五先生是一个奇人,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 “学了张元济,再学王云五,是正途。只学王云五,不学张元济,也许会走歪。 ”这是沈昌文先生的主张。
你可能会说,沈先生并不在你列的“出版十一家”之中啊?是的,即使在我试图接着写下去的名单中,有陆费逵、姜椿芳和范用……也没有沈先生的名字。但是,沈先生做事的风格是非常值得一写的,也必须写。
2009年7月,我来到中国外文局海豚出版社工作。第二年我就找到当年做“新世纪万有文库”的两位总策划沈昌文与陆灏先生,希望再续前缘,重启文库的梦想。我们一拍即合,当年就推出了“海豚书馆” ,为读书人带来惊喜与欢乐,经过一年的努力,目前已经出版近30种。最让人感动的是沈昌文先生,他在“海豚书馆”的总序《过去与现在的“三结义” 》中深情地写道:“我遥望海豚的胜利和成功,乐见俞晓群、陆灏两位愉快的合作,特别是读到大量我仰望和结识的天使们的怀着深爱的作品。我高兴自己现在也还是‘三结义’中的一员,虽然什么事也没力气做了。我今年七十九岁,能做的只是为人们讲讲故事,话话前尘。以后,可能连这也不行了。但是无碍,我不论在不在这世界,还是相信: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俞、陆的合作会有丰富的成果。遥祝普天下的天使们,多给这两条来自祖国南北两隅的海豚以热情的支持! ”
前些年,沈先生得了一场重病,把我们吓了一跳。不久沈先生的病好了,我有感而发,写了一篇文章《沈公啊,沈公》 。准备发表前请沈先生过目,他看后笑着说:“写得不错,但有点像纪念文章,别引起读者的误解。 ”闻此言,我觉得不吉,就没发表,后来收入我的集子《这一代的书香》中。今年沈公80岁,经梁由之先生倡议,我们拟编一套“80后系列” ,为几位恰好80岁的老先生出版集子,有钟叔河先生《记得青山那一边》 、朱正先生《序和跋》 ,还有沈昌文先生《八十溯往》 。沈先生让我为此书写序,我说不敢。他说来而无往非礼也,我已经给你写了四个序,你总应该还我一个吧!我掐指一算,我近些年出版的几本书《人书情未了》《数与数术札记》 《这一代的书香》和即将出版的《前辈——从张元济到陈原》 ,它们的“序言”都是沈先生写的,我还能说什么呢?
回忆与沈昌文先生交往,已经有近20年的光景。记得1996年沈昌文先生退休,被我请到辽宁教育出版社,做我们的指导老师。帮助我们组织书稿、约请作者,还帮助我们建立编辑出版流程等等。那时我经常讲两段话,其一,对于我们新一代出版人来说,向沈先生学习,向商务、三联等有传统的出版社学习,是业务上的“一步登天” ,可以少走许多弯路。其二,在出版上,沈昌文先生是我们的“导师” !闻此言,沈先生不无幽默地说: “不,我只是导师的秘书。我的职称很低,能够做好你们的社外助理编辑就很不错了。 ”
学习沈先生做事,首先就是谦虚,或曰低调,或曰藏拙。说什么都可以,沈先生不在乎。你看,我总结出他的一些“为编之道”的只言片语,处处都被谦虚的气氛笼罩着,处处都表现着沈先生做事的真诚。他说,对待作者要服务至上,甚至有一点“奴才精神”也未尝不可;他说在专家面前要勇于说我不懂,切忌不懂装懂;他说作者是大知识分子,编辑是小知识分子;他说编辑要以博为主,以专为辅;他说有时我们组稿不单是为一部稿子,更是在“组人” ;他说写文章最忌讳用“应该”二字,我们本没有指手画脚的资格;他说好文章要有内蕴才耐读,主张“钝刀子割肉” ;他说好编辑不但要知道作者在写什么,还要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想什么,有什么情趣、有什么困难;他说与作者谈稿子时,最忌讳说“这本书能挣多少钱” ;他说做编辑需要有帮手,帮手分上、中、下三手,上手策划,中手设计,下手案头;他说即使是所谓“大编辑”也分导师型与秘书型两类,陈原先生属于前者,他自己属于后者;他说谈稿子不必一本正经,只要学会吃喝玩乐、谈情说爱、贪污盗窃、坐以待“币”等等,一切都解决了;他说当了编辑就不要想再成什么“家”了,想成“家”就不要来当编辑;他说衡量一个好编辑的标准,不单是看他的学问有多大,更要看他手中的好作者有多少;他说发现大专家不难,难的是发现像房龙那样的普及型专家;他说文人不必“有行” ,文人无行,才好看,且“无行”的文人必有歪才,甚至奇才,把这些人的“才”和“行”都写出来,文章才好看;他说组稿时,首先是组到作者最想写的东西,而不是你最想让作者写的东西;他说编辑入门,首先要学会选稿子,其次才是改稿子,选到了好稿子,才会省却许多改稿子的功夫;他说编辑为人处世,最好左右逢源,最好不要树敌,不要参与争辩,多潜水,多围观,做旁观者、局外人,伺机而动;他说……
沈先生还有许多话,生动而有趣,能够面对面地向他学习,真是我们这些后来者的荣幸。现在沈先生的年龄大了,虽然他每天还背着一个大书包,在繁华的京城中跑来跑去,四处操心,四处吃请,但他说,他已经立下“不再谈稿子、不再开正会、不再出公差”的誓言。解释一下,所谓“正会” ,就是正儿八经的会;所谓“公差” ,不包括俞晓群邀请、沈先生的夫人批准,去上海见陆灏等人的差事。
这些年,沈先生的耳朵背了,还不肯带助听器,他说是噪音太多,让他的心静不下来,有时还会被一些不相干的突发事件吓一跳。现在多好啊,朋友们坐在一起吃饭聊天,想听就听,不想听就推说耳背,没听清楚就看发言者的口型,还没听清楚就笑一笑蒙混过去。我想起前些天在北京的一次聚会,有陈子善、杨小洲、李忠孝等一些人参加,沈先生坐在中间。有一段时间我们说得兴起,我发现沈先生一直没说话,只是边听、边吃、边笑,我问您笑什么?他说:“我听见你们在说我爱你、你爱我的,怎么会不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