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一出美姬院门,娃娃便好像无法控制自己了,她感受到体内潜藏着本性的蠢蠢欲动,就要冲破那曾美轮美奂的绿纱衣,狂乱喷发了!
深呼吸~深呼吸~一口气似能沉住五、六个端雅的步子,再来就是冲动的奔跑欲望。
娃娃不断重复着‘深呼吸’,好不容易如常人般穿过了仆从云集的书房、厨下和后花园,来到了通往竹林水榭的木连廊。
倒影如墨,白日碧波,一眼望去,遥遥看不到屹立的屋顶和穿着华贵的‘文明人’。娃娃颤抖着脱下了鞋子,昨夜缠斗的余悸未消,但恰恰是它唤醒了一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自由之心。
跑吧!娃娃!~不要忘了自己是谁?!你是大山的女儿,阿娘还在等你回去……
微风水汽,潮潮涌动,娃娃仿佛闻到了山里那条大河的味道和隐隐飘来的秋日‘兽香’!双臂和双腿早已感受不到纱衣那细柔的抚慰了,只听由大脑当中野性的强烈呼和催促,从而大幅度地驾腾着苍黄秋日抡飞着,仿佛让空气都畏惧于她那双幽深执着的眸子和狂躁的奔行了。
秋风如刀,刮擦着娃娃毛茸茸的秃脑袋,如此带劲儿的奔跑,当真过瘾!
也别说,一年没打过架了,跟赵胜交手竟让人倍感抖擞。这种卑躬屈膝,看人脸色的潜伏日子里,偶尔撒一下野,只要不被赵胜打死或者让他‘欺负’了,倒也没啥坏处。
在信陵君府的时候,娃娃无时无刻不盼着自己快快长大,可到了赵国这一年,似乎畏首畏尾太久,连强壮自己的意识都渐渐淡化了。
然而,今时今日,娃娃仿佛在翠竹林岸边,往往复复的追逐着自己,找寻着自己,赤脚奔行中,往日的一幕一幕如同穿梭的竹影流过脑海,随着大汗淋漓,倾泻着那许多愁怨,解下了那许多包袱。曾经迷失在,人性和野性之间的娃娃,仿佛忽然间不再为此而烦恼了,昨日半夜的恐怖梦魇仿佛也随之蒸发了。
阿娘说的对!性命堪忧时,不想杀也得杀!
我没有错!齐姬要杀我,她就该杀!杀她无错!无…忌…,娃娃没有做错!
一直缠绕着娃娃的那块心病,对杀人的彷徨,也解开了。
呵呵,当真奇怪。平原君府中从来都是平平和和的,怎得突然‘杀不杀’的,想起此等怪事!
不想了!去找姐姐!
脸上有点儿刺痛,娃娃以为是让竹叶割伤了。专注的行进并没让她注意到,水榭倒影中自己的异常!
姐姐…夫人!我来了~
啊!有客人么?
鲜绿欲滴的竹案上,魏平儿正朝西坐在主人位,对面端坐一个系着黑色大袍的苍白女人,五官分明精巧夺目,可那神色却垂垂老矣,真当看不出个年纪,她旁边还俨然跪坐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威严少年。
啊!~魏娃……你,你这是怎么了?!
我?~我怎么啦?!我没怎么啊~……我就是跑的有点儿急了。
平儿倏忽站起,又念及有客不好与魏娃显得亲近,只得遥遥对着说话,竹案对面的女子眉头一骤,将男孩陇在腋下,一手捂住了他眼睛。
平原夫人,这却是怎么一回事!?
声色虽然绵软无力,语气却是威力惊人。
娘娘莫怪!原是魏娃幼稚无知,小孩子们嬉戏打闹也是难免?!娘娘稍后,我去去就来……
什么嬉戏打闹也是难免?!娃娃听得一头雾水,只见平儿满脸柔软一身挡在了面前,嘘声道,
战儿!随我来。
姐姐……那‘娘娘’是谁啊?!怎得如此憔悴!
多事!你还晓得别个憔悴,看看你自己,这是如何搞的?!
我怎么啦?!娃娃一惊,从平儿手中接过铜镜,
咋?!我碰上山豹子了?!
净胡说!这官府大院儿哪来的山豹子!照实说,跟谁打架了?!
看着娃娃嘴角、颧骨和额头的擦破伤和手腕颈间的勒痕,平儿又是心中一酸,两颗斗大的泪珠砸在了娃娃手心。
姐姐!你别哭,平原大老爷只是跟我‘打架’,没……没干别的!
夫君?!怎么?是夫君把你打成这样?!
怎么?!昨夜美姬夫人来,她没告诉你?
说什么疯话,昨夜姐姐哪里见过美姬!
啊?!奸计!
谁?!
美姬!当真奸诈!昨夜她叫我去给平原大老爷赔罪,结果她却不在,我……怕大老爷‘打’我,就先出了手,结果揪斗一夜,早晨美姬才回来,还说昨夜是在姐姐房里休息的!我这才跑出来~
这……平儿忍不住胸中如重锤敲击,美姬终还是放不过战儿,
战儿,你……当真没……
哎呀!姐姐勿得乱想,平原大老爷‘打’我‘打’累了,也就没事了。嘿嘿……
哎呀,又说了谎。娃娃面上笑着,眉心中间却挤出了一道细微的皱纹。
你就在我房中治伤,今日哪也不准去!
不行!美姬夫人如此,原是试探姐姐跟我是否关系非同寻常,昨夜平原大老爷也问过这话,我不能逗留!
傻丫头!都让人打成这样了,还如此迂腐。姐姐偷偷把你带出来,原是想护你,没想倒让战儿如此受辱,往后我这个姐姐还有何颜面再见无忌?!等韩王妃回了,我就去找夫君,告诉她你是无忌的‘小夫人’,让他亲自送你回魏国!
不行!姐姐,不能说。美姬不会就这么放过我,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美姬仿佛另有深意,但不知何事。姐姐,别忘了…我是刺客,这个印子一辈子也抹不去。万一我被发现了,姐姐就危险了。我这就走,外人问起,就说我是个不相知的官奴!
娃娃把衣裳重新穿好,抹了把脸上汗水,头也不回,匆匆穿堂去了。
不行!再有半年光景,自己不被折腾死,姐姐也早晚受不了。走!立即就走!去秦国,绕过太行大山从胡地入秦国!
然而,身后,那块猩红的大方烙印,却深深地烙在了魏平儿心窝子里……
赵胜武性,本就手重,偏逢又是夜里,娃娃奋力反抗,纵是舍不得伤她,也难免见了青红,只是缠斗过甚,这般伤痕就再也难以隐藏了。
干脆,就这么招摇过市,反正已经光头了,添点儿彩也无甚所谓!……
小楚女~今天去买肉了么?!
忍不住又是一阵风风火火,正是清晨,厨下刚上了早膳,小楚女正在井台旁边洗食鼎。
哎呀!魏娃,你怎的秃了?还被打得这么厉害?
什么被打得,是我不小心碰伤的!
吔!骗人!小楚女一个鬼脸,凑到娃娃耳旁,
听说公子大老爷都被那美姬夫人伤了,脸上挂着彩!~
啊!~……这…嘿嘿!是么?休得乱说啊!
那还有假,方才前院儿的姐姐来送空饭盘,跟老妈妈说的。美姬真当大胆,连公子都伤的!我看,你这遍体鳞伤也跑不了是她!
嘘嘘!让美姬夫人听见,撕烂你嘴!
对了!昨天朱大哥问你来着……
问我啥?
问你最近可好?想不想回家……
啊!?娃娃眼里闪出两道金光,他当真如此说?!
当真!
你…那个,今天就去告诉他,说我……等不及想回家了!
啊?!魏娃,你要走了?!
嘘!你发誓,不许告诉别人!要不你我都得让人打死!
那一本正经的样儿,指手画脚的大气劲儿,当真能唬人。
我…我不想死啊,好不容易存了几个钱,我还想会楚国找爹爹呢。小楚女吓得一个哆嗦,两行细泪从眼角淌了出来。
好好好!我说错了!别哭,你去跟朱大哥说,把我存在他那的钱都给你,足够你回家找爹了!好不?!
嘿嘿!那你呢?!
哎呀!你别管我,只告诉他,‘我等不及要回家’这句话,就行了!记住了么?!
恩!记住了。
呵呵,别怕!谁也不会死的。娃娃一激动,双臂大展紧紧搂住了瘦骨嶙峋的小楚女,胳膊内侧的嫩肉一经摩擦,忍不住叫唤出来,
哎唷!疼!
……
再见到魏娃,赵胜很是后悔,恨自己下手太重了,青天白日,如此幼嫩玉脂的皮肤却斑斑驳驳尽是伤痕。那头发虽然长的比常人也快,可几天过了也只是一层毛寸,不见长发飘展。
爱姬,这么惩罚魏娃是否太重了,往后就让她陪在你身侧,不要去干重活儿了。
呵呵,夫君说的是!左右坏人都让我当了,你不知府中的下人如何说我呢~
如何说?!
都说我打伤了魏娃,抓伤了夫君的脸。你们这两个冤家做的孽全我一人担了呢~
大胆!谁再敢胡言爱妃不是,我第一个不饶!
平原君大怒拍案,震碎了两盏清茶陶碗。魏娃始终守在门口听两人说话,心却飞到了公子府的围墙外,飞过了几条青石宽街,飞入了一片国人区,倏忽,又跃过国人区,便来到了一片灯火汪洋的邯郸‘赵市’,在南北大街的底部西侧,挂着两张羊皮风灯,灯影恍恍惚惚迎出四个大字‘朱氏肉铺’…
朱大哥!你何时来接我‘回家’啊~
美姬夫人规矩最严,那天从厨下回来,到此几日没见到小楚女了,她告诉朱大哥我要回家了么?
哎呀!傻瓜娃娃!就算朱大哥能领你绕路去秦国,却怎能把你弄出平原君府!糟了!他不会硬闯进来吧!
应该不会!朱大哥虽是个屠夫,但心系国事民生,绝不是个自己这般的莽撞之徒。
那他该怎么把我弄出去呢?
想着想着,娃娃觉得朱亥那一身利落的肌肉,是个武艺高强的侠士也说不定。他会从天上飞下来么?!像文阿哥一样?!
哎!魏娃,看甚呢?天上有何稀奇物事么?!还不快来收拾茶盏?……
哦?~!来了~美姬夫人……
娃娃摇曳着一双长腿高腰,瘦肩平展领口间突起的锁骨窝窝若隐若现,寸短的黑发衬着一双深褐色的眸子,小嘴永远是红亮亮的看起来不松不紧,却像弓弦一样弧弯诱人,从头到脚都是那么的别有风情。
不觉间,赵胜又看呆了!
咳!咳!
眉梢一弯,计上心头,美姬悠悠挑着平原君,
夫君!秋日苦短,初冬一到就没有这般好景致了,不如我们去泛舟,如何?!
泛舟?现在?!肩背一抖,茶盏碎陶片在娃娃手指上划出了一道鲜红,搞什么名堂,我可不想去玩儿水!
明日还要处置公子茂妻弟,强占耕地的大案,不如今日就早早歇息了,来日方长,有爱姬在不怕景致不美!
哈哈哈!还是大老爷懂事!
哎!也好,只是可惜了这两坛上好秦国老凤酒!这可是公孙先生特地教人从秦国尚商坊送来的。谁知夫君不领情?!
要说美姬这女人果真是个天才,她要套的人就是怎么也不会教他逃脱的。分明平原君‘敬士’举国闻名,她就偏偏把‘第一门客’公孙龙搬出来,说平原君不领人家心意。如此一来,谁敢不喝那两坛秦酒,谁又不愿明月美酒佳人小舟,醉生梦死一夜几回。更何况,佳人还是两个~
哈哈哈哈!多亏爱姬提醒,走!竹林水榭,泛舟唱晚。魏娃~你来侍候。
啊?!~大老爷,如此美事不叫魏夫人一起么?!娃娃想问,但话到喉咙好像吃了颗苍蝇。不行,不能暴露一点跟平儿姐姐的亲密关系。
于是怏怏的,在琴桌下提出了美姬早预备好的两坛老酒,头也不回,自己走了~
哎!这个魏娃,就是不懂规矩!力气倒是大得佷~
美姬赖在平原君袍子里,用细手轻轻摩挲着夫君脸上的伤疤,脸上开心极了、得意极了。两人期期艾艾,粘成了一个人,半天才磨蹭到栈桥上,却看着娃娃哆哆嗦嗦抱着膝盖坐在岸边,好像很冷似的。
魏娃,为何不上船!
美姬夫人,此等美事,你跟大老爷,你们……饮酒作乐,我就不去了。
不行!
这是娃娃听清楚的最后一句话,完后就好像双脚腾空了,生生被提上了小舟。
哎!失去平衡的感觉真难受,船上要是无忌或者文阿哥该多好,我就能彻彻底底晃悠着安眠了。可偏偏他却是平原君,还有一个下了死心要把娃娃推进平原君怀抱的美姬……
夫君,就让妾身献歌一首:……
关关雎鸠,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这唱的不就是眼下的情境么?!
魏娃一直伏在船舷上,仿佛酒醉了;平原君嘴角留着汩汩琼浆,豪饮邀月,顾盼生情;美姬边弹边唱,把一片生涩的竹林岸边,唱出了浪漫情长,唱出了柔情万种…
好一首催情的乐曲,好一首助酒的情歌。
夫君……今晚,就让我和魏娃一同伺候你,好么?!
琴弦尾音未尽,小舟已悠悠划破了月色皓朗,划入了一片湖心苇塘……
秋意浓 牵动了多少相思痛
一杯酒能吟出几许豪情种
舞秋风月儿羞
袍袖纷飞琴弦断唱
又是几番云雨几多愁……
娃娃唯一的意识,就是护住腰后的印子,不能‘失守’,任美姬的小手在她身上滑来滑去,任赵胜侵略的双眼,投射着征服的张狂~
美姬实在妖冶,让女人看了都垂涎愣怔,何况生猛酒醉的平原君,两人猝然间包缠在了一起。小舟晃得厉害,只见美姬裸白的身子颤抖着、依偎着,闪的娃娃更是一阵迷离晕眩。她不敢看旁边那个男人,那赤裸的身体,早已让她无法呼吸了,脆弱的小心脏就好像待宰的羊羔一般,疯狂躁动着。
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身子一沉,整个人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了空气,没有了重量,也没有了任何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空虚混沌被打破了,身旁的热力烘制起来,自己仿佛又被托在那一片永生难忘的‘安全港湾’,
文阿哥~是你么?!~文阿哥,带我走……
哎唷!这小娃子还真不多见,小小年纪在梦春呢~……呵呵,夫君,你都湿了,快把魏娃放了吧!你看,平儿姐姐都来了!
魏娃落水不要紧!要紧的是,平原公子竟然自己去救,身上只有一层薄衬,滴沥着清冷湖水,好像跟娃娃的躯体连成了一片,呆呆望着怀里的小人儿,竟久久放不下来!
秋夜深寒啊!美姬妹妹,快扶夫君回房吧,让我照看魏娃!~
夫君!听话了~有姐姐在,魏娃无事,明日还要上早朝,来~放了吧!……
文阿哥……你在哪?带…我…走~
魏娃!我不会让你走的!
听着,一声声亲依的呼唤,那双虎眼中冒出了驱赶寒冷的火焰,平原君两腮咬的硬帮帮的,臂膀也更加坚挺了,大步一甩,滴沥着细水朝魏平儿房中去了。夜半深更,看平儿女侍们给魏娃换了干衣才悻悻离去。
哎!~魏娃,是姐姐错了。姐姐不该带你来此!
文阿哥……
文阿哥?!孟尝君?!
平儿惊悸地封住了娃娃的嘴,回头一看平原君早没在了深夜,才稍稍松口气。夫君的脾性,凡事绝不会服输,也绝不会谦让。多少次了,听他提起齐国孟尝君,都是满口敬赏。但平儿知道,他是要跟孟尝君比肩,绝不会在任何事上输给孟尝君。就连门客养士,都不能输给他,何况一个小小的魏娃!
刹那间,平儿觉得魏娃已经越陷越深了,自己好像都够不到她了,救不了她了。
这……可如何是好?!
本以为事情就完了,平儿决计使用一次平原君夫人之特权,硬生生要将娃娃揽在自己身旁,不再去侍奉美姬。
谁想,却是人在风中,身不由己。
次日早饭时间刚过,平原君叮嘱了美姬去看魏娃,自己身着软甲、头带高冠、脚踏胡靴,腰间一条三寸犀牛皮带上跨着君赐王剑,正要上朝执事,却见家老慌慌张张冲将前来……
何事惊慌?
禀……禀报公子,门外有个屠夫,自称朱亥,带着一群黎民百姓,要…要向公子请婚!
请婚?朱亥?为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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