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代名相,李沆最让人难忘的,是他那惊世骇俗的自我评价:“居重位实无补,惟中外所陈利害,一切报罢之,此少以报国尔。”李沆对自己的相业,认为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内外大大小小的官员给朝廷提的批评或建议,一律置之不理。这一现代人看来可谓荒谬绝伦、迂腐得不可理喻的论断,王夫之却在《宋论》中极度赞赏。
船山首先指出,给朝廷提建议或批评,动机各不相同,但没有参考价值这点是一致的:
凡上书陈利病,以要主听,希行之者,其情不一,其不足听则均也。
其一,大奸挟倾妒之心,己不言以避指摘,而募事外之人,讦时政之失,以影射执政,激天子以废置,掣任事者之肘而使去,因以得遂大奸之所怀。
其一,怀私之士,或欲启旁门以幸进,或欲破成法以牟利,其所欲者小,其言之也大,而借相类之理以成一致之言,杂引先王之正训,诡附于道,而不授人以攻击。
其一,小有才而见诎,其牙慧笔锋,以正不足,以妄有余,非为炎炎娓娓之谈,不足以表异,侥幸其言之庸,而身因以显。
此三者,皆怀慝之奸,訹君相以从己,而行其胁持者也。
第一种情况,本身已经是高级官僚,觊觎宰相的位置,通过攻击现行政策,暗示当政者无能,迷惑天子,给当政者制造困难,最终取而代之。当然,为避嫌自己不能出面,得“募事外之人”发难。第二种情况,有私心的小人想给自己开辟一条升官的捷径,或者想破坏现行制度以谋求私利。虽然其倡议是为自己量身定制,为个人服务的,但为避免指摘,便将一己之私包装成时代呼声,更引经据典,说是圣人之道的必然要求。第三种情况,确有些小才而没得到重用之人,抱着侥幸心理,挖空心思表现自己,希望引起朝廷注意。这三种情况,都是包藏祸心,为了不可告人之目的给朝廷上书的。
还有一些情况,当事人没这么深的城府:“闻君之求言也亟,相之好士也甚,踸踔而兴,本无定虑,搜索故纸,旁问涂人,以成其说;叩其中怀,亦未尝信为可行,而姑试言之,以耀人之耳目。”有些官员听说皇上现在鼓励大家提意见,宰相也热衷于提拔新人,于是赶紧凑个热闹,临时翻翻书,做点“调查”,就凑出一篇文字来,其实自己也不见得相信,只管先递上去。
也有些属于自欺欺人:“始出田野,薄游都邑,受一命而登仕籍,见进言者之耸动当时,而不安于缄默,晨揣夕摩,索一二事以为立说之资,而掇拾迂远之陈言以充幅,亦且栩栩然曰:‘吾亦为社稷计灵长,为生民拯水火者也。’以自炫而已矣。”刚做了小官,没什么阅历,见到提意见的人都“耸动当时”,自己也不甘寂寞,冥思苦想出了一两条“立说之资”,再搜肠刮肚,拿些不着边际的套话拼凑,于是感觉良好,以为给社稷和生民作出了巨大贡献,但其实不过自我吹嘘罢了。
还有些泥古执今之人:“诵一先生之言,益以六经之绪说,附以历代之因革,时已异而守其故株,道已殊而寻其蠹迹;从不知国之所恃赖,民之所便安,但任其闻见之私,以争得失;而田赋、兵戎、刑名、官守,泥其所不通,以病国毒民而不恤。”读过一家之言,知道经书的大概,对历代制度变迁也有些了解,就以为掌握了真理。死守着书本上的理论,全然不顾时代的变化,不清楚国家繁荣稳定靠的是什么,也不清楚怎么让老百姓安居乐业,就凭着自己的见识和自信,大言不惭地指点江山。
当然,也有些人经过现实的历练,确有心得:“身之所受,一事之甘苦,目之所睹,一邑之利病,感激于衡茅,而求伸于言路。其言失也,亦果有失也;其言得也,亦果有得也。而得以一方者,失于天下;得以一时者,失于百年。小利易以生愚氓之喜,隐忧实以怵君子之心。若此者,心可信也,理可持也,而如其听之,则元气以伤,大法以圮,弊且无穷。”自己的亲身经历和目睹的底层境遇,会驱使一些有识之士勇敢地站出来发声。他们的批评或建议有现实基础,就一时一地而言,确有效力。可问题在于,在一个地方管用的措施,推广到全国,可能就是灾难;某一特定时刻有效的措施,长期来看,可能得不偿失。普通民众不可能具备广阔的视野和审慎的判断力,容易被蝇头小利打动,仅仅根据百姓对眼前利益的反应,给朝廷上书,这一举动潜藏着危险。这些人的出发点无可置疑,所说的也有理据,但如果朝廷受其影响,贸然行事,恐怕会元气大伤,从根本上引发体制的瓦解,带来无穷祸患。
从阴谋扳倒当政者的“大奸”,到“心可信”“理可持”的有识之士,王夫之根据动机从极坏逐渐过渡到很好,依次分析了七种不同情况。应当说,这七种类型都颇为常见,至少涵盖了上书者的绝大多数。在他看来连言之有据者,实际上都没参考价值,“而况挟前数者之心以诬上行私,而播恶下土者乎?”船山于是得出结论:“故上书陈利害者,无一言之足听者也。”
但这七种类型,就是上书者的全部吗?难道其中没有眼界开阔、胸怀全局、的的确确认识到国家整体性问题的人吗?王夫之为何对此避而不谈?如果船山只是提醒当政者,应当谨慎对待上书言事,似乎更为稳妥。他为何如此斩钉截铁,给出了不留任何余地的决绝论断?这一至关重要的疑问,且留待下文解答,先来看船山接着怎么说:
自言曰:“居位无补,唯中外所陈利害,一切报罢,可以报国。”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此可以当之矣。道者安民以定国,至正之经也。秉道以宅心而识乃弘,识唯其弘而志以定,志定而断以成,断成而气以静,气静而量乃可函受天下而不迫。天下皆函受于识量之中,无不可受也,而终不为之摇也。大矣哉!一人之识,四海之藏,非有道者,孰能不惊于所创闻而生其疑虑哉?
[批判了七种上书情形后,王夫之又从正面对李沆报罢上书进行了肯定。在他看来,李氏才是真正以道事君的大臣典范。什么是道?船山认为,老百姓安分守己,士大夫不浮躁,做事稳重从容,是国家安定的根本,能保障这一点也就是最理想的国家治理策略。当政者要对这一根本问题有清楚认识,具备大局观,从容面对各种不同声音,不会因此动摇信念,这才是了不起的大格局!一人之见闻有限,而四海之大,具体情况千差万别,如果不明白治理国家的根本之道,胸中没有丘壑,没有定见,必将被花样百出的所谓新见解迷惑。]
船山激赏李沆的出发点,是对理想政治的独特认识:“安民以定国。”为什么老百姓安分守己,士大夫不浮躁,做事稳重从容,会被他奉为治国安邦的法宝?如果不安分,锐意进取,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王夫之首先解释治理国家要面临极端复杂的局面:
夫天下有其大同,而抑有其各异,非可以一说竟也久矣。其大同者,好生而恶死也,好利而恶害也,好逸而恶劳也。各守其大经,不能无死者,而生者众矣;不能无害者,而利者长矣;不能无劳者,而逸者达矣。天有异时,地有异利,人有异才,物有异用。前之作者,历千祀,通九州,而各效其所宜;天下虽乱,终亦莫能越也。此之所谓伤者,彼之所自全;此之所谓善者,彼之所自败。虽仁如舜,智如禹,不能不有所缺陷以留人之指摘。
天下之人在根本方面有共同点,但又各不相同,从来就没有哪种治理模式能照顾所有人。人的根本共同点是愿意活着,害怕死亡;喜欢对自己有利的,厌恶有害的;喜好安逸,以劳累为苦。再理想的政治,也不过把握好大方向,给绝大多数人提供安全,没法保证人人寿终正寝;给绝大多数人带来好处,没法保证人人获益;使绝大多数人生活相对安逸,没法保证人人满意。
天时会发生变化,地利各有不同,人的能力不同,物的功用也不同。这是强调没有古今一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制度模板。前代成功的创法立制,不管什么时代,什么地域,都是因时因地制宜。不如此会导致天下大乱。特定时刻、特定地点的有害举措,换个时间、换个地点,可能就成了一步妙棋;特定时刻、特定地点的有益举措,换个时间、换个地点,可能就成了败招。即便舜、禹这样关爱百姓的用心和政治智慧均达到极致的上古圣王,其创立的制度也不可能没有缺陷,不能避免被后人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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