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2023-12-12 12:57:57)
当我自己步入老年,阅史丰富后,我渐渐悟到,在中国文化界,当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作一个上下称好的官员,是多么地不易。总指挥一旦发生方向性的失误,风暴雨骤,雾浓途迷之时,就要面对严峻的选择。背叛友人和友人背叛在文坛是常有之事。有良知的,会撕心裂肺,无地自容,或义愤填膺、痛不欲生,以致诀然赴死。何况,从“左联”开始就风起云涌的文坛,派别纷争此起彼伏,个人恩怨时隐时现,潮起潮落中,上下翻滚几次的名人不少,有几个是顺顺当当走到今天而没有过错和坎坷的呢?有经验教训者,常常为了自保和保人,戴上形形色色的面具,让我们这些不明就里的下属时时感到深不可测。
对光年老师,我虽有各种耳闻,但真正有切身感受,还是在离开作协之后。
2000年我面见光年老师,是为《文艺报》前主编唐达成而去的。
1999年10月5日,达成老师患肺癌离世了,他的妻子马中行想编一本文集纪念他。我自告奋勇,接下了这活儿。文集编完,想找个合适的人写序。马老师向我讲了一串备选的人名,有谢永旺、束沛德、邵燕祥、袁鹰、王蒙……其中属王蒙名气最大。我去找王蒙,遭到拒绝。他建议,请光年来写,并说此人选“最合适了”。对于王蒙这个建议,凡是了解文艺报过往历史,知道光年与达成之间特殊关系的文友,都议论纷纷,有的说“这招很绝”,也有人说“这招太损”。倒是马老师特别愿意接受王蒙的建议,她怎么想的,我也心知肚明。
完全出于对光年老师的尊敬,怀抱着一种善良的心愿,我又接下这登门求序的任务。满心期望老人家趁写序的机会,像周扬一样,说几句反思的话,也好告慰逝者和他的亲人。
在这之前,我陆续在报刊上看到过几篇批评光年的文章,主要是说他在以往的政治浪潮中,手下太不留情。反右派斗争前后,他在主持《文艺报》期间,发表的一系列咄咄逼人的“棍子”文章,伤害了一批文友,对他们后来因此经历的磨难,负有直接的责任。而他,至今没有一一向人家公开道歉。曾有人推荐我看《小兵张嘎》的作者徐光耀发在一本杂志上的长文,名为《昨夜西风凋碧树》,文中详述了他被裹胁进“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冤案和“反右”中蒙冤的前后遭遇。政治斗争里的腥风血雨,步步惊心;情节推进中的种种玄机,令人晕眩。看得我脊椎发冷。文中提到光年的文字其实并不多:……侯金镜在谈及《文艺报》内部情况时,他感情复杂地说:“这一回,唐因、唐达成、侯敏泽几个,恐怕要吃亏。他们说了不少‘出界’的话,至今势头挺盛,这么下去,会栽跟头的。”我听了不免着急,问他:“为什么不提个醒儿,帮他们一把?”侯说:“不行啊,你一说,他们会在会上揭你,说你破坏‘鸣放’。”接着他又说,本来他也想说说的,可张光年不让,至此,侯把拳头往腰后一掖,说:“张光年要保持我这个‘拳头’,到时候好用。”
唉!果不其然。侯金鏡这个“拳头”,后来还真的被张光年用来反击“右派”了!
另一些文章,虽然文辞不大客气,论理也很尖锐,但我认为,人家还是摆事实的,属于光年一向提倡的“学术争鸣”范围。
问题在于发表的时机。对于一位身患癌症,动过两次大手术,生命已快走到尽头的老人,反思如此沉重痛苦的问题,是不是太残酷了?
我在此时造访光年,也许很不适宜。
2000 年3月,我带着厚厚一打唐达成《南窗外集》的原稿,其中也包括编入[附录]的一篇自己写的纪念文章,第一次走进光年的家门。一眼看到的,是光年显得憔悴的神态。沙发旁的桌子上,就摊着我读过的几本期刊。我瞥了一眼,心里感觉有点不妙。他大概注意到了我眼神的落点,轻声说,最近过得不大安宁,觉得很累。
我恭敬地向他报告了达成妻子的委托,将目录和原稿交给了他。他神情忧郁非常伤感地对我说:“达成是个好同志,可惜,走得太早了!”听到这,我整个人全神贯注地端坐起来,特别希望老人家继续往下讲,说他应该在反右斗争中好好保护“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唐达成,说他不该主持把达成定为“右派”,使《文艺报》当时最有理论锐气,敢于和周扬商榷的年青人,为此经历了二十多年的磨难,说他早该在达成生前,公开讲声“对不起”……。
当然,我也很有自知之明。我这种与他从无个人往来又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没有奢望能听到他倾诉过往和当下内心深处的苦衷。
我屏住气,一直在等待。空气像凝固了一样,令人压抑。我开始手足无措,频频喝水。光年老师看上去很沉重,良久无言。然后,突然问我,你写了吗?我说,也写了,带过来了。他勉强笑笑说,我拜读一下,受点启发吧。最后,他说了两句令我大失所望的话:“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也不是一个人能负起责任的……”
他让我把稿子留下,不再说什么。我只好向他告别,心中无比扫兴。
几天后,光年老伴叫我去家中取写好的序言。落款日期是2000年3月24日上午。光年没有出来再见我。
我曾担心,我的纪念文中关于“面具”的那段有指向的议论,会引他对号入座,也令他不快。是不是不幸而言中,我至今不知道。
删节号表示,“要谈”的话被省略了。
这结尾,更让我的失望升级:我想,“要谈”的话为何不在达成生前谈呢?又为何不在纪念文集的序言中谈呢?为什么分明可以解开的心结,完全能使灵魂马上归于宁静的事情,却这么难做到呢?
我问自己:晓蓉,你是否太天真、太幼稚了?
回到上海,我曾一股脑儿向李子云倾诉宣泄自己这种情绪。
子云曾当过夏衍的秘书,是文坛知名的文学评论家。她有过写一篇与光年深入对谈的计划。但一直没有实现。问起原因,子云想了半天说,大概展开来两三天谈不完,他没气力,我也没那么多钱住旅馆吧!子云规劝我说,在光年这代去过延安党性很强的革命老人中,有些人不会轻易否定自己的某段历史。要说,也是依照上面定的调子从总体上讲。而且,只说结果,不说过程。她还说,人家不是把唐达成从山西调回来当《文艺报》副主编,以后又重用唐了吗!这就是道歉吧?
她告诉我一件事。欧阳文彬曾有篇散文提到张光年。上海有个热爱编辑工作的范泉,三十年代就开始编《文艺春秋》等多种文学期刊。打成“右派”和“潜伏特务”后,流放青海二十多年,差点冻死在那里。是张光年想方设法打听到他的下落,在他平反后,特邀他来京参加中国作协四次代表大会。从此改变了范泉的命运!后来,范泉调回上海书店任编审。他以年届古稀的惊人力量,担任了编辑《中国近代文学大系》的总策划,12个分集,30个分卷,2000多万字。经过十年拼搏,终于完成这项填补空白的浩大工程,获得第三届国家图书奖最高的荣誉奖。这位被张光年寻找到的失踪多年的“右派”,就这样作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贡献。子云认为,由于个性和经历,每人表达内心的方式各不相同。用行动改错,与公开道歉,同样是反思的结果。比起一向把自己奉为“真理代表”,从不认错的人来,光年还是要磊落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