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一般常理,一幅中国画所画如果只有平地没有山,或只有山没有水,甚至只是高楼街市,我们把它叫风景不是更合适?可是,尽管是没有山,或没有水,一幅中国画你把它叫风景,中国画家会不高兴,叫山水才觉够味,如这些年兴起的所谓“城市山水”便是这样,——而这又是为什么呢?
说起来真有意思:一般我们所说“风景”两个字,那“风 ”就是空气;而传统所说“山水”的“水”,那就是水。中国画讲气韵生动,好像应该与风景的“风 ”——空气更为相近,那为何要把本来没有水的风景也叫成山水?
由此我想到在中国人眼里,“山水”这名称的特殊涵义。
中国画总是以空白来表示水,亦以空白来表示气,这“气”和“水”,同样具有空透的特性,在这点上,它们是质性相通的。但是“水”与“气”相比较,在视觉上更为可观;并且,“水”有它明显的水平面,这也正与画面相合,而“气”给人的视觉平面则瞬息变幻,难于捕捉。因此,中国画以空白来表示水,也表示气,以水陆分界来说明中国画的虚实关系,恐怕更符合造化的可见规律。也因此,所画的风光只要能反映出水陆分界、虚实相生,——这是一种物质化的“虚实相生”,且有留白的光气,来清新画面,显示其与天光宇宙之深远相通,便可统统称之为山水,——它合于传统之太极理法,亦是一种哲学意味的体现。
由此可见,中国人之所以把风景称之为山水,这“山水”的名称本身,便包含着强调有与无、实与虚相分相合的哲理性界分。这“山水”的“山”,其实也就是凹凸厚薄不一,相对不空透的实体;而这“山水”的“水”,就是要保留画面底盘之空白,它是相对空透的虚体。这种实体与虚体的两极关系,我把它喻之为中国画盘面的水陆分界,它也可说是一种水土关系。
虽然“风景”这词,也包含着景与风、实与虚两个部分,但其虚实之界分,显然不如“水陆界分”来得明显。而以“水陆界分”来区分景观的实体与虚体,则更能显现景观之大气势和大格局,——而这,也正是中国人尤钟情于“山水”的缘由之所在。
与“山水”辞义相类的,还值得一提的是“丘壑”一词。
“丘壑”之辞义解释为:“丘,矮小的土山;壑,水沟或水坑。丘壑泛指山和水。”那“壑”是指水沟或水坑,显然,“丘壑”这词,也包含水陆分界的意义。宋王安石有诗云:“山川在理有崩竭,丘壑自古相盈虚。”而这“盈”与“虚”,正是山水丘壑之凸显与凹陷的空间意义,——丘山凸现则散气,沟壑凹陷则聚气。山水丘壑之奥,即在于凸凹之间也。我上期博客将凸凹之起伏比作旧诗词的平仄声,这也是韵律产生起伏的奥秘所在。由此可知,所谓“胸有丘壑”,其实它是与天地精神元气相贯通的。
从“山水”和“丘壑”的指称分析可作推理,我所提出的“水陆分界”,其实就是指画面大格局的虚实界分,——“水”是空透的、虚的,而“陆”是不空透的、实的,——其大格局之区分,即如“水陆分界”。此乃地球造化之奥理,亦中国画的格局分布之奥理也!
中国有个词叫“深厚”亦非常的玄妙:“厚”乃陆也,“深”则海也。可以说,“深厚”即包含水陆界分,故中国山水画其妙在有厚之质,亦有深之透。
新安江水库在没截水之前,那儿的山区景色是连成一片的。水库截水之后,水位大幅升高,把低凹处都淹没了,——也就是在山水丘壑空间,其高凸处就显现,低凹处则被淹没消失,故有“千岛湖”产生。而从中国画的眼光来看,这低凹处的淹没消失,便是露出了纸底的空白。
丘壑的凸凹起伏,因气的聚散而凸显凹隐,这不仅从高空俯瞰是如此,平视山水景物——包括平视所画的山水景物,亦必是凸处显、凹处隐。而其山水丘壑景物之凹隐处,亦即烟云之汇集处;这种烟云汇集,在中国画中概以留白来体现,——这成为中国山水画最鲜明的特征。
但凡中国画在作品完成之后,差不多都会在画上或多或少,露出一些“底盘”的空白。否则,这幅中国画就会显得太熟不生,缺少清新味。——而西画,则往往画得较满、不露“底盘”,其完成之后“底盘”往往就不再露面,当然西画也就无须特别强调“底盘”之参与画面构成。
我们看赵无极的抽象画,并没有露出画面底盘的空白,但却恍有山水意象,这又是为什么?
其实,赵无极非常明确空间凸现而凹隐的起伏,他通过材质与光影的厚薄,来精微地体现凹凸不一的大地——“陆”。对他画中那凹凸厚薄不一的“陆”,我用电脑来透光,其凹薄处便会被白光云气所吞噬,这样它的山水丘壑味,立马就出来了(可参见我以前的博文《用电脑透光看赵无极的中国水墨味》),——这就好比把新安江水库的水位一提高,淹没了不少凹地,千岛湖的风光马上就出来了。
从赵无极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出中西绘画有相通,同时亦可理解:中国画所尤为推重的空白,它往往是表现对象的气聚凹隐之处,因而它也便成为物象凸现与凹隐的明显分界,尤能给画面带来清新感。西画,虽也讲究空间凸凹表现,但它一般不以空白来衬托物象的凸现与凹隐。相比于中国画有无相生之清新,西画其实多少还是有些显得“闷”,因它往往画得太满。
把空白作为物象凸显和退隐分隔之界限,这就好比是以水面来对景物作界分,——景物露出水面,它就凸现;景物被水面淹没,它就消失了。而这作为分隔界限的“水面”,它便是中国画中的空白。因而,巧妙地利用空白来区分有无,以显示中国画盘面的“水”与“陆”、隐与显、实界与虚界之分隔,这应是中国画大师有所悟得的灵性显示。
前面已提及,齐白石曾通过题签,委婉地批评李可染所画为“水墨风景”,其实齐白石这批评是保守的、有偏颇的。下面以图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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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李可染早期的《峨眉清音阁》,看上去确好像是风景。其令人关注的,是景被两侧迷漫的云气相夹。这种云气迷漫瞬息变幻的景致,一般画家抓不到:因在现实中偶见的云气迷漫,绝不可能是一片纯白。但可染先生竟以如此大胆的留白来操控“盘面”,这便绝不是一般风景画的处理,而正是其山水画的虚实灵性之微妙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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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李可染早期的《巫山渡头》,也是景致被云气所围,是其以水陆分界之留白虚实,来把控“盘面”的又一例。现实中偶见的云气迷漫,肯定不会是纯白,但画家却以留白来把控整个“盘面”,不仅合于太极理法,且相当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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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李可染中期的《漓江边上》,以留白来把控“盘面”更趋明显。整个画面更为规整。景色则既凝重又空明;大局于险中求平衡,敢用大面积留白,却显毫不散漫,——这要求画家通过劲健的笔力与开合之布局,来围驱空白云气,使气鼓溢而不懈散,是为难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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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李可染中期的《清漓渔歌》,其运用太极原理来把控“盘面”,墨韵更沉厚却不腻,空白面积更大,却毫不散漫,因而更显其气象境界之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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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我把李可染晚年的一幅牧牛图,与一幅照片及我的透光幻变图并列,意在说明透光留白本来在现实山水景致中就有,而画面有了透光留白,就会显得鲜灵。只是现实中山水景致的透光留白,其留白往往不规则(在我博客中可找到许多图例),缺乏开合的呼应,因而欠缺整合之大气。以李可染的牧牛图作比较,他在布局中非常关注空白之气开合相夹之呼应,——气之间隔包围及相夹,使气更趋鼓溢,画面之气感便趋强烈。
在现代中国画家中,能够有意识地、主动地通过水陆分界原理来留白,以之把控“盘面”的画家,可谓极少。传统画家有懂太极原理者,不过他们大多以毫尖作画,只用点线攒簇来体现太极,还没有明显地运用面意识。传统中特别懂太极、已有明显面意识的画家——我称之为有中国画的“盘面”意识,我认为是石涛。高居翰认为石涛在晚年“不经意间取得了块面与空间效果”,这“不经意”, 其实正是其感悟的积累与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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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三幅石涛所作的云山图,以横贯的留白充溢画面,其阴阳二极化的“盘面”意识非常的明显。由于这些图从网上搜得,中间的一幅可能是张大千所仿?——颜色有些不太对,不过其原本的图式,应该是石涛的。
我所指的太极理法的水陆界分,是一种阴阳二极化的“盘面”意识,其中的一极,即原本空白的“盘底”;而另一极,则是由点线面组合而成的“盘面”。前者之空透如水——如太平洋竟可直透深海沟呢,后者厚实则如陆——如青藏高原可谓厚得密不透风。画家若以阴阳二极化的“盘面”意识来布局,所画既可以是高岸小溪——大实而小空;亦可以是水滩疏岛——大空而小实。
画得非常繁密厚实的画即大实而小空,仍保留有留白。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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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的左幅,是李可染早期画的一幅山水,看上去它很像一幅油画;而右幅则是我通过电脑透光,把色彩层层“洗”去而得,隐约是一幅水墨山水。李可染这幅山水尽管已叠加得相当厚实,但它仍是中国画,为什么?因为它还是留出了底盘的空白。即使是画得再繁复,但只要能巧于留出底盘的空白,画就与造化之天光幽微相通,——这就露出了中国画特有的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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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上面的第一幅,是吴冠中所画,看上去也好像是一幅西画,但是,其内涵较为充沛的留白,说明它也仍含有中国画的灵性。下面我搞的两幅电脑幻变图,通过透光来“洗”色,即显示了其原本内涵的空灵。
以上举李可染及吴冠中的图例,说明懂太极原理,即阴阳二极化的“盘面”留白把控,对于保持中国画特有的清新鲜灵特色,极其重要。在当今,我遇见过有不少画家吸收西画技法,来画中国画,他们有的干脆把取消画上留白,作为中国画的创新变革;有的尽管画上仍有留白,却对留白的布局处置并不在意,相当随便。如我最近收到一位南方画家寄来画册,他在色墨变化探索上相当有成就,也难免于这方面有所忽视。
其实前人早已说过:“若能于无笔墨处观古人用心,则拟议神明,技进乎道”(这段记忆中的画论我未核对原文,可能文字稍有出入,但意思应绝对没错)。空白对于一幅中国画的通灵透气,意义绝对是重大的。
从以上对“山水”和“丘壑”的定义追寻可知,空间凹凸所显示的水陆分界,对于山水画具有质性的内涵意义。对一个真正有灵悟的山水画家来说,其实他作画,就是在移山填海、自造乾坤。也就是说,他可以把空白当作物象显现或退隐界限之“水面”,当作是画面厚薄之凸凹空间的载体。当景物凸起显现,“陆地”便从“水面”抬升,化无为有;当景物凹陷退隐,“陆地”便从“水面”消失,化有为无,—— 一幅山水画之所以能产生通透灵幻之微妙,其奥秘即系于此。
强调“水陆分界”的格局,其实也就是把中国画的布局,视为楚河汉界的两极博弈。这是一幅中国画大格局的确定,亦是一幅画能否大气的关键。
画中国画强调意在笔先,这“意在笔先”的一个重要内容,便是对于画面“水陆分界”大格局的预想预设,——是为山水画之预定乾坤也!
当然,倘若我们站在大海边上,肯定能够感觉到潮涨潮落对于水陆格局变化的影响,这说明“水陆分界”的格局,亦是在动态演变的。但无论它怎么改变,其内核盘面应该还是相对不变的。因此,如果我们对盘面格局作分析,也应该是“基本盘”大体不变,“流通盘”则随机有所变化。确定一幅山水画“水陆分界”的格局,主要应该是确定其“基本盘”的大体格局。
以上说的是“水陆分界”对山水画的格局意义。下一期,我将从“水土”关系来分析山水画笔墨的虚实构成。
附记:
写这类理法文章吃力之处在于,有时想把画理讲清楚写了很多文字,但可能写的太绕,担心读者看起来太累,仍没能看懂,所以这篇博文至少废弃重来二三次。有时想想又何苦,但又想这种事我不做还有谁做呢?说明一下,是希望等待下文者宽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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