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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也的诗歌34首
路也(1969—),山东济南人。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现执教于济南大学。著有诗集《风生来说没有家》、《心是一架风车》等。曾获2009中国•星星年度诗人奖、《诗刊》第三届华文青年诗人奖、齐鲁文学奖散文奖等。
《山上》
我跟随着你。这个黄昏我多么欢喜
整个这座五月的南山
就是我想对你说出的话
为了表达自己,我想变成野菊
开成一朵又一朵
我跟随着你。我不看你
也知道你的辽阔
风吹过山下的红屋顶
仰望天空,横贯南北的白色雾线
那是一架飞机的苦闷
我跟随着你。心悉悉簌簌
是野兔在灌木丛里躲闪
松树耸着肩膀
去年的松果掉到了地上
我跟随着你。紫槐寂静
蜜蜂停在它的柱形花上
细小的苦楝叶子很像我的发卡
时光很快就会过去
成为草丛里一块墓碑,字迹模糊
我跟随着你
你牵引我误入幽深的山谷
天色渐晚,袭来的花香多么昏暗
大青石发出古老的叹息
在这里我看见了
我的故国我的前生
《晚宴》
我是黄昏里操劳的女人
挽着袖子,露出细白的臂腕
我从水里捞起嫩生生的菜
刀切在案板上,一下又一下
加重着窗外的暮色
厨房里聚集了对生活的热爱
刚刚燃起的炉火多么温暖
我像只鼹鼠,搬出屯积的食物。
我想在把西红柿和茄子下锅之前
都亲吻上一遍。
烤鸭在印花瓷盘里想着来生。
我找出了颜色焦虑的红糖
准备了一些油盐酱醋,一些葱姜蒜
客人在门厅里。他们和易拉罐一起
等候开饭。
筷子勺子磨拳擦掌
我贤良的笑容是最好的煲汤
在谦卑的屋檐下我找到了幸福
幸福就是包围着我的
热气和油烟
《尼姑庵》
生活也象这庵堂一样
每天跟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一辈子还没有过就要结束
门前的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屋后的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连一株小草也摇曳着她的时装
可是我呢,永远是青砖灰瓦的颜色
骨髓里的香气因长期囚禁而变质发霉
我被禁锢在一个小小的壁龛里
欲望和道德非法共眠,互相合食着内脏
暮鼓晨钟把每个白天和黑夜处决
那些断气的美好假日象在春天就连根拔起的玫瑰
永远不会相信复活
经书有一副棺材铺的外表,以及口琴般处处是
孔的心计
其厚度刚好能够把轻快的步履绊倒在地
我活着,却已和生命分手
性情比那面锈着的山崖还要荒僻
身体比枯死的树还要严肃
表情还不如一块青石板,连苔藓都不生
甚至,在我映衬着田野的空空臂弯里
根本感觉不到空气存在
可是,一只时空时满的水罐,不知是为什么
里面映出的总是一张许多年前的脸
用火焰镶嵌的笑容如一个从尘世匿迹的密语
在水中闪闪烁烁
那哑默的木鱼在悲伤
想打一个被敲响的时刻还原,从水中游走
你看,梦的酵母从来不需太多
只要有了那一丁点儿,就可以使心鼓胀起来
某种念头象白炽灯泡,象成群吱吱扭扭的尖叫
的耗子
从寂静奔向寂静,在南墙上反弹回不祥的回音
我多么羡慕窗前那束杏花,朝生夕死
魂魄象一块白绢那么温柔
我不知爱情是什么,不曾写过甜言蜜语
但我将留下遗书
我的遗嘱会象私生子那样隐蔽,石破天惊
《镜子》
一面从未照过的镜子最透明
其内部的时间是凝固着的
它盲目、寒冷、空旷、象处女
只有风在流连顾盼
在里面照映着某种空想
其实,这时候的镜子还不是镜子
使镜子真正成为镜子的
该是一个充满期冀与忧伤的女人
她在岁月的躯体里种植豌豆或蔷薇
以白日梦替代什么也不是的生活
她有这么一面挂在墙上的心扉
美丽的隐私使平面玻璃充实起来
表情象汉语一样闪烁歧义和双关
镜子是可拷贝的软盘
往它的最深层遥望
一长串多年贮存的映象呈透视效果
排成一条幽长幽长的隧道
初春的嫩绿一定会变成深秋的枯黄
无论多么衰老,这女人都可以穿透镜子
沿隧道返回青春年少的时光
在那里,她依然眼眸如星
黑发永远拖在脑后,象泛滥的柔情
镜子是她的信仰,她的乌托邦
今生与她最相爱的,不是别人
而是囚禁在镜中的那一个
两个女人如此对称地
栖居在不同的深渊里
连光阴也被复制出蒙蒙的影子
无数瞬间在镜子重重叠叠
成为同一瞬间
镜面蒙尘,那叫遗忘
如果镜子出现裂痕
那是命运遇上了劫数
心撕裂过才知道什么叫沧桑
如果镜子彻底摔碎
那就是一个宇宙遭到了毁灭
那样的碎片真的不亚于一场嚎啕
《女生宿舍》
其实女生宿舍就相当于
古代小姐的闺房
如果念的是中文系
那就算是潇湘馆或蘅芜苑了
窗外晾晒的衣裙正值妙龄
被阳光哄骗又滋养
楼下槐树影里总有男生伫立
失魂落魄,个个象贾宝玉或张君瑞
挂风铃的窗口在虔城的目光里
被仰望成革命圣地的宝塔
这是通往爱情的最后一站,如同前哨阵地
象债务似的,书桌上堆积着待补的笔记
给好日子笼罩上阴影
课桌里塞着伙食费换来的口红
这是给美丽上交的那么一点点税
印染床单铺着大面积的鲜花
花丛里隐匿着蜜蜂般的机缘
床架上的长筒袜很慵懒
一件颜色愁苦的连衣裙月经不调
布娃娃比她的主人还出众
脸上的小雀斑古色古香
日记本暗暗地在枕头底下怀春
一枝红杏已伸出了硬壳的封皮
还有刚刚封口的信函,
郑重其事得犹如精心装修过的房间
象不爱江山爱美人一样
她们有时不爱身材爱巧克力
看书总要吃着五香瓜子,喀嘣喀嘣
其速度与准确度超过阅读
并随时准备象嗑瓜子一样
把她们自己的身体也嗑开来
方便面吃多了怎么有股肥皂味呢
它的保质期跟爱情一样,超不过半年
而最疯狂的恋爱,也无非等于
害一场偏头痛。副产品是一大批
诗与散文,属哼哼唧唧派
时光跟口香糖般耐嚼,不见消耗
总得发生点儿什么吧,总得
从青春这朵玫瑰中提炼出点什么来
在最关键的时刻
最好是病上一场,病成西施的模样
爱情跟革命的性质相仿
往往在身心链条最薄弱的环节取得胜利
在这里,每个人,都把自己当成
生活影片中的女主角
并把某男生的殷勤看成上帝发给自己的奥斯卡奖
《文史楼》
文史楼的地基是儒释道
建筑版图为八股文
至于所用材料:以方块字为砖
动词做钢筋名词做混凝土
形容词做涂料
介词连词副词做钉和榫
楼梯有平仄,门窗工整对仗
楼层与楼层之间押韵
其外观厚重,像书法里的魏碑
它长了一张士大夫的脸
却拥有一颗无政府主义的心
充满循规蹈矩的光荣与梦想
门后和墙角散发着
汉语腐烂的味道
那么多苟延残喘的古典
那么多飞扬跋扈的后现代
新一代的文人墨客
为五千年披麻戴孝
同时又忙着做现实的教士
以寻找真理的名义找到了荒谬
以数学的方法探索浪漫和无用
蚂蚁钻进了点心盒
老鼠掉入了谷仓
患上幸福的厌食症
女生头上的发卡
照亮灰暗的走廊
她们将辩证法和逻辑学
黑白颠倒指鹿为马
最后又屈打成招
男生模仿五四青年
将长长的围巾往脖子后面一甩
就甩出了特立独行
春天窗前的桃花盛开
仿佛桩桩绯闻
但这楼的爱情不会有新意了
无非是西厢聊斋或者简爱
也许文史楼从本质上讲
性别应该为女
她阴柔,PH值呈酸性
伊人默背着唐诗宋词
一直想对着银杏林那边的理工楼
投怀送抱
自恋几乎是文史楼的职业病
伤春和悲秋是最明显症状
侧墙上的海报天天在换
那是整幢楼的价值观念
大门口的果皮箱
扔进揉皱撕碎的浅吟低唱
云飘过楼顶上面方格稿纸般的天空
写下水调歌头或如梦令的句子
毕业生有的官至部级或正厅
为此楼光宗耀祖
属于出产的极品
优等品在媒体频频亮相
天天写“本报讯”
大多数属于免检的合格品
做了教师或秘书
次品是那些跳来跳去
总找不到社会定位的人
废品则是少数极个别的
名字叫做诗人
《白日梦》
你是我的白日梦
从我这里到你那里有一条秘密线路
我脚踏实地地过着虚拟的日子
窗帘上的花纹在昏睡
上一季的浅色衣饰陷在回忆里
封闭在这幢房子里的时间发出了甜味
我用身体做温度计来测量室温
体内有一柱水银,热胀冷缩系数与你有关
像你那片海边的潮涨潮落
我们之间只有序言没有正文
只有问题没有答案
我多么胆小,只能把你变成意象写进诗里
我擅长声东击西,热衷南辕北辙
将青纱帐谎称为甘蔗林
用汉字的枪林弹雨遮蔽着你掩护着你
没人说得出你是谁
我这疯女人,这井底之蛙,用今生去抵一场梦幻
没有孩子没有男人没有家,只有莫须有的你
我足不出户就成为流浪者
心里的荒草在你走后的日子里迅速长高
隔了三千里不过是隔一道矮篱笆
薄暮连着清晨,在昼与夜肝胆相照的北方
我知道再也无法回到前朝
假如有一天你突然杳无音讯,四壁该是多么压抑
我会集结起所有写给你的诗浩浩荡荡去找你
假如有一天你真的要去他乡流浪
别忘了像带上一只水壶那样带上我
我愿与你一起沿街乞讨卖艺为生
你是我的白日梦
一盆扶桑爱上了草原
一颗钻戒爱上了大山里的矿脉
一片城市的南郊爱上了祖国大西南
一扇窗子爱上了整个苍穹
一道并不成立的命题爱上了绝对真理
把你当成终点,太辛苦
幸福被拦腰斩断,我被冠冕堂皇的生活除名
你只是、只是我的白日梦
我要的是最低限度,以便对人世彬彬有礼
我自己关自己的禁闭,专心致志等你的消息
一生的光阴全都用来越轨和走神
《身体版图》
我的身体地形复杂,幽深,起起伏伏
是一块小而丰腴的版图
总是等待着被占领、沦为殖民地
它的国界线是我的衣裳
首都是心脏
欲望终止于一条裂谷
我把它横陈、折叠、翻转、弯曲缠绕
它属水质,可随物赋形
潮润的皮肤如滩涂,带着熟了的芒果的芳香
汗水在脊背的礁石上开花
隐秘的国门打开来又合上
合上了又打开
在你的面前
根据相关条约
我的金矿煤矿油田,有色金属和天然气
统统交给你来开采
你还可以在这版图上修铁路建港口
盖上一座教堂
你对我的侵略就是和平
你对我的掠夺就是给予
你对我的破坏就是建设
疼痛就是快乐
粗暴就是温柔
雷电交加是为了五谷丰登
但大多数没有你的时候
这版图空着,荒着,国将不国
千万里旱情严重到
要引发灾害或爆发革命
其质地成了干麦秸,失了韧性和弹性
脆到要从中间“咔嚓”,一折两半
《江心洲》
给出十年时间
我们到江心洲上去安家
一个像首饰盒那样小巧精致的家
江心洲是一条大江的合页
江水在它的北边离别又在南端重逢
我们初来乍到,手拉着手
绕岛一周
在这里我称油菜花为姐姐芦蒿为妹妹
向猫和狗学习自由和单纯
一只蚕伏在桑叶上,那是它的祖国
在江南潮润的天空下
我还来得及生育
来得及像种植一畦豌豆那样
把儿女养大
把床安放在窗前
做爱时可以越过屋外的芦苇塘和水杉树
看见长江
远方来的货轮用笛声使我们的身体
摆脱地心引力
我们志向宏伟,赶得上这里的造船厂
把豪华想法藏在锈迹斑斑的劳作中
每天面对着一条大江居住
光住也能住成李白
我要改编一首歌来唱
歌名叫《我的家在江心洲上》
下面一句应当是“这里有我亲爱的某某”
《渡船》
我和你在渡船上
要到那边的岛上去
那边古老的岸用一排世代的灰瓦屋顶
发出召唤
离开这边广阔得让人烦恼的陆地
到彼岸去,日子将在一棵枇杷树下
重新开始
甲板上浓重的汽油味和生铁味使人兴奋
江水用缓慢的流动祝福
两个逃亡的人
以最大马力承载此生此世
背囊里有着残存的青春
到彼岸去
你站在我的身旁
用男人的一个大气压罩住我
使我归属于你
太阳在头顶上永不变心
船把江当成道路,迈着庄重的步伐
在水面上渐渐留下一行字迹:我爱你
到彼岸去
江南六月的风
忽然吹响了身上的螺壳
刹那间,我感到整条江的激动
《油菜花》
我们选油菜花做江心洲的洲花吧
四月里她们刚刚长到懂事的年龄
就在一个劲地说:爱情,爱情
她们连睫毛都是金黄色的
把大地照亮,把天空映得晕眩
并发出一大片灿烂的喊声
这些在无辜的乡下生长着的油菜花呀
她们铺展开大片印染花布做布景
按仪仗队的队形排列着
正把田野当成剧场,上演一出大型歌剧
世界最终会黯淡下来
在谢幕的掌声里
那些细小的花朵会结痂,溢出油脂
她们身体里有一个业务繁忙的银行
她们等着被娶走
当我们走到这些油菜花的尽头,站在江堤上
风用强烈的语调表达着见解
我突然感到了寂寞
这些江南的油菜花,可听得懂我的北方口音?
《两只蝴蝶》
一只黄蝴蝶和一只白蝴蝶
一个蝴蝶公子一个蝴蝶小姐
从一朵喇叭花花心的公寓里飞出
飞过菜地,飞过荷塘,飞过芦苇丛
飞过两旁长着蚕豆的土路
来到了江堤上
这是两只江苏的蝴蝶
它们有秦淮风韵,有才子才女之相
属于这江心洲上的小资
它们身穿苏绣的丝绸薄衫
用吴侬软语说着海誓山盟
甚至还唱了一段昆曲,吟了一首《蝶恋花》
它们自认为一个是李香君一个是候方域
而我山东老家的蝴蝶们,要比它们敦厚些本分些
那里的蝴蝶不会唱戏做诗,却能背诵《论语》
两只蝴蝶在我们身旁叽叽哝哝
我请求你这个本地人,将它们的语言翻译成普通话
因为我听来听去,似乎只听懂了那么一句
我听见那只白蝴蝶对那只黄蝴蝶说
“瞧这个北方女人,多么土气啊!”
《水杉啊水杉》
我爱你们,这些种在长长道路两旁的水杉
我第一眼望过去的时候,就爱上了你们
我爱你们的高,你们的瘦,你们的直
你们的彬彬有礼,你们眉清目秀的好年龄
你们的愁肠和多情的身子骨
还有像烟一样轻灵薄透的神情
潮湿的大地通过你们
进行深呼吸,并与云彩联络着感情
身上的细长枝叶能排列出无数象形文字
你们这些舞文弄墨的才子啊
在江南妩媚的天空下一路风光,浪得虚名
你们不知道,那路旁开蓝色小花的鸭趾草
也为你们害了相思病
我心口的一颗痣正因激动而颜色加深
为你们,我远离了我的杨树的故乡
是的,我承认,我曾经深深地爱过白杨
它们在郊外一排一排地站立,像是豪言壮语
每棵树都有沙沙作响的青春
苦命的麻雀栖落在它们的肩上
在爱过白杨之后,现在我竟又开始爱上了水杉
并甘心情愿成为这里的囚犯
我要沿着这条两旁长满水杉的乡间道路一直走下去
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女儿》
我要把女儿生在江心洲
生在一棵紫楝树下,一簇野菊花旁
我用乳汁喂养她,大江在身边日夜奔流
她是我的美丽的独生女
4/4拍的啼哭惊飞白鹭
她的姓氏里有三点水做偏旁
名字是这岛上的某种植物,笔划里有草字头
我喊她的时候,露珠闪烁,风吹草动
大江在身边日夜奔流
春天大片油菜花会当成她的布匹
秋天的果园就是她的首饰店
夏天在她的头发上留下缕缕草香
冬天里阳光缠绕着她的细腰,那是世界尽头
她以亚热带的天空为信仰一天一天长大
大江在身边日夜奔流
愿她长大以后不要学我
把一生荒废在一个叫做诗歌的菜园
使幸福渺茫得成为一只萤火虫
要像向日葵那样好好学习,像节节草那样天天向上
祝她前程远大,就像这大江日夜奔流
哦,我的肚子在江南的天空下日渐隆起
变成受人尊敬的样子
我在荆钗布裙下裹着山河,忘记前半生的苦
和后半生的愁
一条大江啊是知音,在身边日日夜夜地向着大海奔流
《阳台上》
站在阳台上就能望见长江是幸福的
目光越过的那些树梢和荷塘,也是幸福的
你站在我身边,我的心因幸福
而变得昏沉
整个江心洲,没有一棵树不会做诗
整个江心洲,没有一朵花不会谈情说爱
我们的细语要尽量放得低些,以免让它们听见
一幢从阳台上能看见长江的房子
再简朴都称得上是豪宅
窗子朝六月敞开,夏天的五脏六腑露了出来
我身体里的那个夏天也正值水草丰茂
单单向着你打开
另有一条长江从我的心脏出发,流遍全身
哦,我的心脏是源头各拉丹冬
血脉蜿蜒6300公里,分上游中游下游
还有,在最温柔的地方
也有一个江心洲
《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远远望见那座今人建的凤凰台
我固执地相信,喝了酒然后登上去眺望长江
就能变成李白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我还相信,台下那些茂盛的荒草和灌木中
一定掩着一个大诗人的灵魂
当江风吹过,那些草木齐刷刷地弯下了腰
文学史一下子翻到唐朝
“三山平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我们的房子就座落在这句中的某个地点
那是一个有姓有名的古称
也就是说,我和你住在一首七律的一联里
我们有着平仄对仗的关系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一群麻雀心高气傲地跃上飞檐,又轻轻降落
天空回荡起悠远的风铃声
我们一起望着这个六月的傍晚出神
想到聚少离多,总要跨过一条大江来相见
是的,我是那风雨中的异乡人
你就是我的长安
《这些遍地盛开的野菊》
这些遍地盛开的野菊,仿佛江心洲的侄女
她们像我一样有着最普通的面容
和最温良的思想
她们在中国大地上土生土长
在低低的风里自说自话
发出的气息那么健康
她们爱天空,爱泥土,爱蜜蜂,爱沟渠里的流水
爱自己短短的一生,以及这个吴国的夏天
她们尤其热爱这条通往我们新居的柏油路
她们一棵连着一棵,就像胳膊挽着胳膊
一直护送我和你到达家门口
这时候,我忽然想让你用她们编一个花环
当成王冠,戴在我的头上
我想做这江心洲的女皇
《还会》
当我们老了
爱情还会像油菜花一样鲜嫩
当我和你都老了,这幢带红顶的房子
就成了驮着我们故事的石碑
时光变为天边淡淡的余晖
我们弯下了脊背掉光了牙齿
形体像小虾,一张口露出一个大洞
浑身上下分布着温柔的皱纹
那时,还会有一个像现在这样迷蒙的黄昏
笼罩着一道古老的江水
江堤上的那些草还会这样矮这样卑微
而防护林的想法也还会这样地绿这样地深
我还会像现在这样,眼里含着幸福的泪水
看着你轻轻地关上窗子和门
我当然还会,经常奔波在旅途上
怀揣着我的热情像怀揣着炸药包
千里迢迢地去寻你这根导火索
从一个省份到另一个省份
《十年》
计划中的十年,不长也不短
足以使我结识这个岛上的每一棵树
叫出每一株草的芳名
足以使葡萄园吸干大地里的甜
足以使江水把大堤的石头冲刷得发亮
使枇杷树下的那只小猫成为最老的祖母
使一只蚂蚁从岛的最南头行至最北头
使我从诗人变成农妇
再从农妇变成诗人
啊十年不短也不长
足以使体内的器官经历战争与和平
生命进入秋天
足以使我们像曾经的那样
杳无音讯八年,再相约见面
足以使你穿过层层於积的黑暗
挖掘出我身上的那个楼兰
《外省的爱情》
我是爱你的,请不要怀疑。
这外省的爱情摇摇晃晃地走在旅途上
扛着太多的行李。
我来自一个出圣人的省份
我是它的逆女
活了三十年,像找寻首都一样
找到江心洲
像找寻真理一样找到了你。
我爱你,请不要怀疑。
还记不记得,去年我带着一大摞煎饼去看你
那后来成为我们俩两天两夜的口粮
在祖国辽阔的大地上
我是一只驮着希望的小蚂蚁
对命运感激的泪水流了上千里。
我是爱你的,我隔着中国最长的河爱你
隔着中国最雄伟的山爱你。
在我的心里,我以我家附近那条长法桐的东西马路为界线
把包括我的住宅在内的以南地区
统统划归了你所在的那个南面邻省
让我的八里洼与你的江心洲结成亲戚。
我是爱你的,请不要怀疑。
《我一个人生活》
我一个人生活
上顿白菜炒豆腐,下顿豆腐炒白菜
外加一小碗米饭。
这些东西的能量全都用来
打长途,跑火车,和你吵架,与你相爱
我吃着泰山下的粮食,黄河边的菜
心思却在秦岭淮河以南。
我的消化系统竟这样辽阔
差不多纵横半个祖国
胃是丘陵隆起,肠道是江河蜿蜒。
我就这样一个人生活着
眼睛闪亮,头发凌乱
一根电话线和一条铁路线做了动脉血管。
我就这样孜孜不倦地生活着
爱北方也爱南方,还爱我的破衣烂衫
一年到头,从早到晚。
《木梳》
我带上一把木梳去看你
在年少轻狂的南风里
去那个有你的省,那座东经118度北纬32度的城。
我没有百宝箱,只有这把桃花心木梳子
梳理闲愁和微微的偏头疼。
在那里,我要你给我起个小名
依照那些遍种的植物来称呼我:
梅花、桂子、茉莉、枫杨或者菱角都行
她们是我的姐妹,前世的乡愁。
我们临水而居
身边的那条江叫扬子,那条河叫运河
还有一个叫瓜洲的渡口
我们在雕花木窗下
吃莼菜和鲈鱼,喝碧螺春与糯米酒
写出使洛阳纸贵的诗
在棋盘上谈论人生
用一把轻摇的丝绸扇子送走恩怨情仇。
我常常想就这样回到古代,进入水墨山水
过一种名叫沁园春或如梦令的幸福生活
我是你云鬓轻挽的娘子,你是我那断了仕途的官人。
《忆扬州》
来一盘煮干丝,两个狮子头,一壶碧螺春
如果没有琼花露,那就上两瓶茉莉花牌啤酒吧
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
这是我和你的扬州
何必腰缠十万贯只须揣百元钞票,何须骑鹤只须乘高速大宇
就有勇气下扬州
这是在梦中,有你的梦中,十年一觉的梦中
窗外千年的绿水悠悠
积压发霉的诗词生成砖缝中的苔痕
历经无数个烟花三月的是那些阁那些寺那些亭
我说,我想把弹琴当功课,把栽花当种田
而你呢,就去做一个文章太守
当微醉之后摇晃着走在石板路上
我相信这个夜晚的明月是从杜牧诗中
复制并粘贴到天上去的
哦请告诉我,告诉我哪是黛玉离家北上的码头
我们这样沿着运河走,在到达宾馆之前
会不会遇上南巡并且微服的乾隆
《江堤》
在日落时分走上江堤
走上这个小岛环抱着的长臂
臂外是千里江水
臂弯里拢着满满的青草和花,散落其间的房屋多么安宁
那些低首劳作的人,把远远的天空当作誓言
在认真地刺绣着大地
在我的一生中,有这样一个黄昏
和你一起走在这大堤上
风从背后轻轻抱住我们
被脚步声惊动的麻雀,像雀斑那样点点飞起之后
留下了那些沉默的芦苇
当走到大堤拐弯处,在这小岛荒凉的肘部
江面的落日已成为世界的中心,巨大的寂静
压迫着我和你的呼吸
《娇惯》
你是这条大江,我就是这江心的小岛
我要在你的怀抱里开花,开油菜花
我要用芦苇蘸着你的墨水写上一千零一夜的情书
我要让一只蜻蜓像波音737,在清香中迷航
在我身体的尽头坠毁
大江娇惯这个小岛,你娇惯我
我和小岛一样状如青梅
你拥有这个国度最辽阔的万里心胸
用波涛轻轻地拍打着我入睡,在我的堤上留下湿润的吻
又用驳船载来朝阳,送我一颗世上最大的红宝石
还从四面八方向我朗读你的唐宋版教材
你为我的任性而分叉和倒流,你对我的爱覆水难收
蚂蚁钻进花心,篱笆倾斜,南瓜结痂,屋顶上下霜
从春夏到秋冬你都对我放心不下
《在临安》
在临安,我食竹笋咸肉、莼菜汤和小黄鱼
还有青团,用艾草汁揉和糯米面又裹了豆沙馅的
品着从围墙外的山上采回的龙井
我愿为这些美味丢职弃爵
是的,我几乎忘了随身携带的悲伤,忘了你
在临安,我认识了木荷、香樟树、桫椤和岩柏
这些植物用全身心的淡淡苦香抚慰我
从早晨到黄昏雨丝都飘在半空
走遍座座小山,衣袖已被染绿
我真的就要把你忘记
我见到多年未见的老友
红砖小楼下的水洼传来青蛙的咏叹调
凉台上有安居乐业的盆花
门厅里摆着懂中庸之道的躺椅
那些餐具在厨房里保持着好脾气
是的,我来到临安,就是为了不再把你想起
我枕着山睡去,傍着云醒来
一阵小风在测量我的身材
这是临安,是李白和苏东坡来过的临安
唉,为了忘记你,我一口气跑出来两千三百里
《蚕豆》
在浙西山中,我看见生长在沟沿上的蚕豆
那个教我认识了蚕豆的人
已没有了音讯。
即使改换姓氏和籍贯,我也能认出
这种开花既像蝴蝶又像半白半黑大眼睛的植物
它们有着诡异的神情。
第一次见到蚕豆是在长江中央一个小岛
那个一路牵引着我的人
忽然指着田埂上说“你看,这是蚕豆。”
当时我身体轻盈,似乎只有几两重
像蚕豆的花儿随时准备飞离枝头
那人使我快乐,我使整个长江中下游平原快乐
这快乐持续到今年春天,直到他把我扔下。
也许我们在尘世间已经永别
他不会知道,我把这种植物记得这么牢
走出两千里还认得它
他更不会知道,这次我在蚕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
看到的全是哀伤。
《今当永诀》
告诉桃花,不要开了
我没有绯红的心情与它交相辉映
让蜜蜂歇息,不要嗡嗡嗡地忙着说媒
请土壤里的蚯蚓停止做白日梦吧
还有,请云层使劲忍住,别将雨水滴落
让田畴、山坡和道路都保持灰色,安于清贫
通知大地不要将春天拼写出来
声母丢弃韵母,平声背叛仄声,形旁和声旁就此分别
那些笔画,点横竖撇捺弯勾,全都忘记了诺言
爱已成死灰永不复燃,我和那个人也成为彼此的旧病
我在北,他在南,一条长江从此真的做了天堑
如果可能,我还想把两个城市之间的铁轨拆除
把航班去消,把高速公路毁掉,把通讯电缆掐断
网络联接最好也出现故障
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用处了——
我和那个人虽然都还活着,却仿佛已阴阳相隔!
《向晚》
你就要来了,我知道。
阳光已经西斜
鸟儿低低飞过蔷薇覆盖的矮墙
街市渐渐变得慈祥
我打扫屋子,擦去一寸厚的灰尘
那整整一春积下来的抑郁
让地面明亮得映出我的青春
家什们发出幸福的呢喃
我由于兴奋而不安
在四十平米的空间徘徊
足不出户地走了不下十华里
小心地向窗外瞅
一棵正在开花的泡桐向前探着身子
淡紫的风朝着大路方向吹
我知道你就要来了
那扇有暗锁的房门微微颤动
成了我的心扉
《妇科B超报告单》
上面写着——
子宫前何,宫体欠规则,9·1×5·4×4·7cm
后壁有一外突结节1·9×1·8cm,内膜厚0·8cm
附件(左)2·7×1·6cm,(右)2·7×l·8cm
同声消澈均匀
当时我喝水,喝到肚子接近爆炸,两腿酸软
让小腹变薄、变透明,像我穿的乔其纱
这样便于仪器勘探到里面复杂的地形
医生们大约以为在看一只万花筒
一个女人最后的档案,是历史,也是地理
报告单上这些语调客观的叙述性语言
是对一个女人最关健部位的鉴定
像一份学生时代的操行评语
那些数字精确、驯良
暗示每个月都要交出一份聘礼
如果把这份报告转换成描写性语言
就要这样写:它的形状,与其说跟一朵待放的玉兰相仿
不如说更接近一颗水雷
它有纯棉的外罩和绸缎的衬里
它心无城府,潜伏在身体最深处,在一隅或者远郊
偏僻得几乎相当于身体的两域
它以黑暗的隧道、窄小的电梯跟外面和高处相连
它有着虚掩的房门,儿女成群的梦想以及一路衰老下去的勇气
如果换成抒情性语言呢,就该这样写了吧:
啊,这人类的摇篮
生长在一个失败的女人身上
虽有着肥沃的母性,但每次都到一个胚芽为止
啊,这爱情的教堂
它是N次恋爱的废虚,仿佛圆明园
这另一颗心脏,全身最孤独最空旷的器官
啊,它本是房屋一幢故园一座,却时常感到无家可归
它不相信地心引力,它有柔软潮润的直觉
有飞的记忆
《蒲公英》
它们以为长一条粗壮的短腿,就可以跑了
它们渴望像词语在纸上狂奔
跑过高速路、湖水和小镇
从爱荷华跑到华盛顿
它们的勇敢开山了花,插在大平原的鬓角
仿佛向日葵的曾孙女,菊花最小的妹妹
它们这么多这么多,无数亮闪闪硬币,让风来结算
一美分,又一美分
要知道,黑土肥沃,赶得上沙发
两朵花如果挨得太近
就会恋爱,私定终身,未婚先孕
就会结出绒球,里面有一粒粒
摇晃的时间和漂泊的命运
就会爆破、离别,在南风里变成轻盈的不及物动词
是的,它们原本想跑,现在却变成了飞——
大地怀着怜悯,天空万里无云
《蜀道》
他走了一个月的路途,这最缠绕盘旋的句子
我用两个半小时就可以走完
可心里的蜀道,同样难于上青天
不见烽火台不见龙袍,听不到猿鸣
只有那声长叹,那声用麻辣川音喊出的噫吁唏——
跟风一起,掠过高速公路的路面
油菜花从成都开到德阳,开到绵阳、剑门关,直至广元
这些花还将一举攻破秦岭
这条道的最北端,定是古长安
油菜花在那里会变成乐不思蜀的牡丹
就当我女扮男装成了他,辞亲远游仰天大笑应诏去
哪知此生只能为自由卸鞍,高歌和寻仙才是本分
午餐被汪伦安排在途中客栈
长城干红一杯一杯复一杯,却吟不出一句诗来
周围高山围成一圈盆壁盆沿
雨滋润着盆里面这肌肤水嫩的平原
天放晴时,狗就对着太阳叫唤
得陇之人如今已抵达蜀国,还敢有什么奢望啊?
眼下走着的这条道一定是他走过的
道路钻过大山,给国土开出一扇朝向西南的窗子来
从海边到盆地,我飞越了万水千山的的哀愁
这么多古人,我只爱过他一个人
五花马早就换了酒喝,之后他只能骑驴了
我乘着桑塔纳,却注定超不过他
整个大唐拿他没办法,1300年了谁也拿他没办法
他是剑气满天花满楼,他是白日梦,是月光,是UFO
《素食主义者》
只挑带禾木旁、米字旁、草字头和木字旁的来吃
名词经过食道的引擎,会演变成动词
一定是环保的、和平的动词
我的牙齿温良恭俭让。我的舌头悲天悯人
我的肠胃天人合一
我的身体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从头到脚就是一部本草纲目
我的皮肤是小麦和稻谷的颜色,脖子荸荠白
发型是韭菜倒垂、海带盘起、雪里蕻披散开来
倘如我是男人,就以豌豆苗为胡须
我的四肢是莲藕做成的
在甘蔗的脊骨和芹菜的肋骨之下
心脏是一只洋葱头。肠道是长长的豆角
还有香菇的肝、大白菜叶的肺、西红柿的肾和土豆形的胃
一粒花生是那没用的阑尾
我有圆锥形竹笋肚子、南瓜臀和丝瓜腰
乳房是两个白色花椰菜,生殖器是仲夏的带籽的莲篷
而脸是水果:椰子的脸盘、芒果的额头、苹果的双颊
草莓鼻子、樱桃嘴、菱角耳朵、葡萄眼睛
而目光是切开来的甜橙
右下颔的痣如同一粒小小桑椹
我的革命手段是温柔
我的哲学是非暴力,我的道德是平等
我穿着胡萝卜缨子的T恤和荷叶的短裙
向所有哺乳动物、爬行动物、鸟类、鱼类和昆虫
致以人类的崇高敬意——
《肯登镇》
我一个人来到肯登镇
我要去瓦尔特·惠特曼的家
我看见遍地时代的草叶,命运的涂鸦
我一个人来到肯登镇
永恒的太阳照耀马丁·路德·金大道
大西洋起伏,跟我一起朗诵:“我听见美国在歌唱”
声音传送得多么广大
我一个人来到肯登镇
红砖楼的山墙上涂抹着粗糙的水泥
是贫穷的青色加上落魄的灰色
四周脏乱差,这是我热爱的诗人的家
我一个人来到肯登镇
门锁着,不见那个粗野又文雅的男人
透过窗子可望见空空的摇椅
这个寂静的晌午,我坐在他门前的台阶上
对房前两棵枫树说:“我写诗,来自中国,八里洼。”
我怀揣两个洲的孤独和一根琴弦,一个人来到肯登镇
我头顶三万里南风,沿着分行的道路,来到肯登镇
在我那同样带电的肉体里
英语单词在发芽,汉字在吐穗、在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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