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丰盛晚宴
我大概以胡子未婚妻的身份正式留在胡子家做客,胡子的家是从五六百里的山区搬到省城附近的宁夏农村,那里是全宁夏最富饶的地方,所谓天下“黄河富宁夏”就是指那个地方。而胡子的老家,是全世界挂了名的最贫穷的地方,不但联合国常来救助,国家每年都会给那里的农民发粮食。宁夏最大的扶贫工程也就在他的老家,后来政府发明了搬迁工程,把那里实在无法生活的一些人搬到了宁夏的川区。但在比这个聪明而伟大的工程早二十年的时间,胡子已经英明地通过自己的努力,把父母的家从那么落后的地方搬到了全宁夏最有名的福地之一的永宁县,真是厉害得不得了。
为了欢迎我和女知己的到来,胡子家请回了远在二百里外的胡子姐姐。因为胡子的妈妈一生几乎没吃过几口好饭,有野菜和面糊就不错了,所以不会做饭。姐姐早已嫁到川区,在他们家来说算是大厨了。为了我从那么远的地方叫回了姐姐,这让我想不通。姐姐一进门就风风火火地张罗做好吃的饭。
早晨女知己走了,家里大忙,准备好好布宴款待我这个未来的、还不确定的儿媳妇。那时他家还烧柴做饭,伙房盖在院子的一边,就一个小土房,里面一个锅灶,抹布黑得我根本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一切都像是电影里演的旧社会。厨房里拉着风箱,一口大锅能煮一只羊。炒的每盘菜都在锅底下占一点点地方,每次往外盛炒好的菜时,人都要几乎将半个身子探入锅中,这真是让我吃惊极了。胡子家的新房是那种用土块垒砌而成的,这种土块是把田地淌上水,然后压实,再用长长的铁锨挖成方方正正的大土块,用泥巴把土块粘在一起就是墙了。由于手工作业,土块大小不太均匀,所以土墙也不平,它的表面疙疙瘩瘩,真的是很难看。
中午的饭有什么,只记得烩菜和鸡蛋,其它都已忘了,只记得他们一家人为他们的这顿丰盛午餐自豪的气氛。最令家人自豪的是一盆烩菜,在它隆重登场刚一亮相时,我真是好奇极了。和胡子还没有熟到可以问任何问题的程度,又不是见人熟的我,也不好意思问。只见盆中灰乎乎的汤和其他碎东西中,有一个个绿色的大圆球,颜色不太鲜艳,看上去像是没长熟的番茄。我一边节制地瞄着它,一边在想,不会是番茄吧?没见过谁把这种东西囫囵个儿的扔在菜里,也没见过有谁在这东西没红时就绿着吃它。
正在我犹豫并还没搞清情况时,胡子在盆里挖了一大勺那东西扣在我的碗里。我一边让着一边尝了一口大绿东西,我的天,相信没几个人吃过那么难吃的东西。那真是未长熟的番茄,然后腌制了,说腌制,也就是放在大缸里,倒上水,放上很多的盐。我吃了第一口,再也无法吃下去第二口了。再看看桌子上还有一大碗炒鸡蛋,那里面什么都没放,鸡蛋被炒成了很大的块,而且是黑乎乎的。看着这些菜我一筹莫展,我在我们家被教育成从不剩饭,而现在我又实在吃不下盛在我碗里的胡子家的美餐,还有胡子盛给我的够一个壮劳力吃饱的那一大碗米饭。这时胡子姐姐和胡子妈妈,都用大勺拼命往我碗里装菜。我的碗顿时像日本的富士山一样高高耸起,碗里菜堆得那么高,使我在吃饭时已看不见别人。我只好向胡子求援,这顿饭才算混过去了。
晚饭吃过,胡子的父亲坐在八仙桌边,他是那种古代乡村秀才味十足的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我、最疼我的人之一。他是一个生性浪漫、感情浓烈,对自己道德要求极高,爱憎分明得不得了的老人。那天太阳落山,胡子的父亲酌了杯白酒,满脸由衷舒服地坐在家里唯一的八仙桌旁,开始细语慢调地展望家里的光明未来。太阳慢慢地落山了,家里黄黄昏昏的小电灯泡被拉亮,屋里充盈着一种温暖祥和的气氛。胡子的父亲正展望着,胡子突然站起来对父亲说:“我有话要说,但怕说不好,写了稿子。”
于是胡子掏出了厚厚一叠稿纸,那天胡子穿着一件白色的确凉衬衫,衬衫装在裤子里,盖盖头早已没有了,换成那时很流行的青年有缝偏背的发型。当时他站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只手托着稿子,一只手在翻页,他用老家话念稿子,铿锵有力。我只听到,别人打你的右脸你再把左脸伸过去……胡子象五四革命青年在街头声讨军伐那样,继续着他的革命行动。
起初他父亲还沉得住气,在一小口一小口喝着酒,听着。胡子则呱呱慷慨陈词,中间不知他父亲小声地咕噜了一句什么,顿时空气就凝结起来。大家都默不作声,胡子先是停止了批判,接着哐的一声斜着倒下去,倒下去后直接砸在旁边的小餐桌上,那上面的那一大碗烩菜一下飞起来正好扣在了他的头上。只记得他爬起来时,粉条什么的还挂在头上,头发也腻腻地贴在脑门上。然后他就像疯了一样跑出家门,先是他的姐姐大叫着他的小名追了出去,然后是他的妈妈也大叫着他的小名追了出去,家里就剩我和胡子正在生气的父亲,还有胡子上初中的小弟。
人都跑了,家里安静下来,这时我才搞懂,原来胡子刚才是让他父亲的那句话给气晕了过去。一会儿他的妈妈搀着胡子的一条胳膊,他姐姐搀着另一条胳膊回来。而这时胡子的头发不但有菜汤还有泥和水,头发滴着泥汤湿湿地耷拉在脑门上,白色的衬衣前胸上全是泥和水。这样被两个人架着,活脱脱一个刚从刑场上下来的革命党人。
我吓傻在那里,他的妈妈朝他爸爸大声说:“你看你,把他气得摔倒在稻田里。”
据说胡子在三岁时,有一次跟在父亲后面边跑边向父亲提出要求,父亲没听见,继续往前走,一回头三岁的胡子已经不见人了。那次他也是气晕了,倒在路边又滚到沟里。后来我们在一起过日子,我无论怎样气也没把他气晕过。真是父子冤家,他这辈子,只会被父亲气晕。而且两次都是父亲不动声色就产生了那么大的效能。
一直到现在,当我给朋友讲起这一幕时,朋友就笑得后脑勺疼,笑完之后就非要逼问,胡子的父亲到底说了一句什么,会不动声色地把胡子气成那样。当时,我的确没听清,我坐在他父亲身边只听父亲咕哝了一句,而胡子站在远处大声地朗读发言稿,不知怎么就能听那么清楚。到现在我也没审问出来父亲到底说了句什么话能有那么大的威力。
前年,我们回家看到他老人家生活得不好,突然意识到,那时听从老人的安排——由我们帮助姐姐发家,我们提供老人的生活费,由姐姐照顾老人——这样的安排是不够的。老人由于没有跟儿子在一起生活而感到不够理直气壮,而且姐姐忙,没时间尽心照顾老人,老人生活得不够理想。发现了这一点,我们决定把老人接到北京跟我们住,那时他已经八十六岁了,我们将他接到省城住高级宾馆,把老人从里到外的衣服都换成新的,然后用轮椅推着他坐火车到北京。胡子一路对父亲无微不至的照顾,真把我感动翻了。父亲高兴得要命,但到第三天早晨,我们发现父亲昨晚睡觉就没醒来。现在距离父亲去世已经一年多了,今天写到这里,我和胡子都很难过。胡子很后悔那时的不懂事,但我们想想,胡子为什么只会被父亲气晕,难道这还不够温暖吗?
他肯定一直没发现,他跟父亲的缘分有多深,爱有多深,只有这样的宿情才可能被对方的一句话气晕。
明天上山林了,实在没有时间写了。等有空再继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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