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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tc/maxwidth.2048/tc.service.weibo.com/p2_pstatp_com/cf399a8dbd7561cf9086c9230b2112e8.jpg|返乡见闻" TITLE="表妹的婚礼引发一场家族撕扯
作者:彭玲玲
1
去年,表妹曾在家族微信群发布消息,说想结婚,引得亲戚们纷纷祝福,说她懂事。
年底,定下婚期。她宣布,要回县城亲生父母家举办婚礼。
这一下子像捅到马蜂窝,有亲戚痛斥她见利忘义、不知感恩。他们避开她,重建一个群,述说着养大她的不易,并坚信表妹一定是受那边父母的怂恿,才做此决定。
两边僵持不下。
表妹没有急于解释什么,她默默地准备着婚礼,在朋友圈晒婚纱照、晒爱人。
部分亲戚决定,如果表妹一意孤行,他们将不会参加她的婚礼。
这像是一场决裂。但我没有,也无意于选边站队。
我和表妹鲜有交集,只知她是大舅领养的女儿。
在我小学时,一天傍晚,妈妈抱回一个孩子,说是给大舅去养。大舅40多岁,单身,得有个孩子防老,这在农村似乎并不稀奇。
据说,孩子亲妈想生儿子,为躲计育办罚款,迫不得已把女儿给他人养了。
我至今记得小孩红扑扑的脸蛋,以及身上薄薄的棉袄,哇哇地哭。
我妈连夜赶去大舅家送孩子——那是一座闭塞的村庄:白洋湾。
2
白洋湾,在湖南汉寿县的东边,一片狭长的丘陵地带,百度里搜不到这座村庄的历史。
小时候对外婆家的记忆,就是穷、道路泥泞。得走十几里泥路,过一条河,再走几里山路,进入一个坳口,才到达。
外婆和几个舅舅姨姨住在一起,一栋盖着瓦片的木板房,三间正屋,一间偏屋。屋后是一片竹山,竹山后是地,种着红薯、茶树。
当年流行一句歌谣:有女别嫁白洋湾,咸菜红薯当早饭。
因为穷,当时四个舅舅全是光棍。
大舅40多岁,找老婆的希望一日日泯灭。之前外婆也做过一些努力,到处找人说亲,甚至找女儿们筹钱,想给儿子从人贩子那买媳妇,均以失败告终。
但提起大舅,外婆仍满脸骄傲,说他年轻时可好看了,又白又俊,有个女孩拼死拼活要跟着他,但大舅害羞,拒绝了。
襁褓中的表妹给家人带来了欢乐,但抚养过程却是艰辛的,外婆承担起了这个重任。
3
出人意料的是,两年后,有人给大舅说亲,女方24岁,轻微智障。
全家人欢欣鼓舞。没人在乎“智障”这回事,有女人总比没有强,毕竟能传宗接代。
贫穷,早已让人无从奢谈尊严。
我的第一个舅妈就这样进入这个家庭。
舅妈清瘦、圆脸,眼睛炯炯有神,见人就说话,唠叨,一直不停地叨,你烦了,换个地方坐,她会跟着你,继续叨。
全是没逻辑的话。
许多人都不大理她,甚至驱赶她,怕被她粘上甩不掉。她就带着讨好的笑,见缝插针地叨。
一年后,舅妈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小宝。外婆有了亲孙子,表妹也有了弟弟。
这位舅妈不懂怎么带孩子,外婆承担了两个孩子的抚育重任。
那时候几个舅舅在外务工,姨姨们都出嫁。木板房分成两半,大舅和舅妈住一头,外婆带着两个孙子住另一头。
只记得小时候的表妹肥嘟嘟的,大圆脸,笑的时候眼睛细细的,外婆甚是疼爱。
小宝是男孩,调皮、忤逆,吃个饭都要抢饭菜,为了不让表妹饿肚子,外婆会给她开“特餐”,把饭菜分出来,让她在另一边吃。
4
那个村庄我去得越来越少,一年两次,或一次。
1998年发大水,爸妈怕家里被淹,把我送到外婆家,整个夏天,我面对的是茫茫大山。
天天吃的是咸菜、豆子。没有自来水,得去屋前露天的水井挑水。晚上没电,蚊子成群结队,躲在纹帐里才能熬过漫漫长夜。
没有人会喜欢贫穷。
就像我的第二个舅妈,嫁进来,又跟别的男人跑了。
第二个舅妈是幺舅(方言,妈妈最小的弟弟)娶来的老婆。
幺舅身高一米六几,四方脸,是几个舅舅里最聪明和好学的。不只种田是把好手,还学会了锁呐,村里红白喜事,他都能上去吹几曲。
舅妈个头比幺舅高,长手长腿,清瘦,之前有过一段婚史,通过媒人介绍,才认识了幺舅。
办婚礼全靠借债,之后就是加足马力干活,还债。
第二年,这个舅妈也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叫小敏。一家三口,开始也其乐融融。
变故始于小敏1岁多时,没有明显的导火索。舅妈再也受不了这一日日的贫困,毅然抛下丈夫和儿子,离开了家。
旁边的邻居说,舅妈的新男人做小生意,能说会道,会哄女人。
没有人知道,幺舅是怎么熬过最痛的那段日子。他后来去了广东打工,小敏交由外婆抚养。
三个孩子,一个老太太,在山脚下的那栋木板房里,卑微地等待着生活的光亮。
5
据说三个孩子读书都不上心,尤其是小宝,小学留了好几级,仍然跟不上别人,上到三年级,实在读不进,干脆辍学。
小敏上到初一,也不愿再读。对比小宝的调皮,他显得更为内敛,不愿与人交流,总是闷不吭声,一个人呆着。
表妹上到初二,同样辍学。大舅劝她再读些书,她生死不干,说要出去打工赚钱。
没有所谓的家庭教育,甚至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母爱。
但她依恋外婆,亲热地喊她奶奶。
这三个孩子,像留守儿童,却又并非完全意义上的留守儿童。
大年初三,部分亲戚聚在幺舅新修的楼房前,商量着要如何声讨表妹到了亲生父母家出嫁。
有人说表妹嫌贫爱富,她的亲生父母开洗脚城,有点小钱,就立马投奔过去了。
当年,如果不是这个家庭的接纳,她早被她妈妈堕胎杀死,她为何不恨他们?
还有亲戚说表妹的亲生父母德性太坏,不尊重人,结婚这么大的事,也不找这边商量下,就直接下个“通知”。
外婆什么话也没说,怕是说了也没人听。
那天的太阳真好,直直地从头顶照下来,放眼望去,仿佛整个世界都是金色的。
6
幺舅站在自家的楼房前,扒着一碗饭。
他腊月廿十三从深圳回来,正月初九得去上班,在一家模具厂。粘了泥的行李箱就搁在一楼的房间里。脚上的登山鞋是新买的,花了100多元。
幺舅本打算给表妹5000元嫁妆,但表妹的做法太伤人心,他又决定取消这笔嫁妆。
5000元虽不多,但也不少了,相当于他一个月工资。
自2000年出去打工,幺舅在南方的各个城市辗转,电子厂、鞋厂,一开始工资300多元,几乎吃不饱肚子。后来慢慢涨到1000多。
至少有7年时间,他几乎无法攒到一分钱。
后来进入模具厂,从学徒到师傅,终于熬到月薪5000多元。
生活似乎比原来好很多了。
前几年新农村建设,白洋湾的路修好了,变成白晃晃的水泥路,还装上了路灯,据说资金来自于慈善组织的募捐。
从山坳望出去,以前的木板房大部分变成小洋楼,家家户户都通了自来水。
幺舅多年来省吃俭用,用攒下的钱,建了一栋两层高的楼。墨绿色的廊柱、屋顶,虽然屋内空空如也,但大门气派,门檐和柱顶都镀了金边。
可是再气派的楼房,也仍然是常年空置。幺舅在外,每年只是春节回家住几天。
那些一眼望去的小洋楼,亦是如此:空置。
7
亲戚们说起幺舅,都竖起大拇指,觉得他厉害,就一个人,建起这么大一栋房子。
45岁的幺舅仍是光棍一条。
为了攒钱,他对自己节省,什么便宜买什么。对别人也小气,没女人亲近他。
幺舅建房耗去24万元,借债19000元。他的新年愿望,是还掉这19000元的债务,然后给楼前的禾场打上水泥,再修一道围墙。娶老婆不在他计划之内。
儿子小敏已有17岁,从2015年开始便随他南下打工。因未满18岁,进不了大厂,只能在小厂暂时安顿,一个月能挣2000多元。
幺舅也想把侄子小宝带出去,可是小宝才小学文化,连工厂图纸都看不懂,干不了活。
前两年南方城市民工荒,工作好找,但从去年开始,许多大厂都搬走了,搬到印度和越南,因为那里劳动力更廉价,连富士康都走了几家厂。
所以现在工作难找,民工数量供大于求,工资也老涨不上去。说到这些,幺舅满脸苦恼。
小宝只能就近找工作。
他15岁时曾给附近的养鸡厂养鸡,干了一年多,拿了10000多元。如今打些零工,给别人修房子,或到处抓鱼,月收入多时3000多元,但并不稳定。
大舅谈起小宝时满脸骄傲,说儿子小小年纪就能帮家里挣钱了。
生活似乎真的变好了,我心里却充满悲哀。我的表弟们都那么小,但在他们身上,我看不到希望。
由于教育缺失等因素,代际传递的,不仅仅是贫困,还有蒙昧、盲目。
他们一出生,几乎就被社会淘汰了。
8
所以,从表面上看,表妹的“嫌贫爱富”是否也是一种逃离?一种想回归正常血缘家庭的迫不及待?
就如同在外艰辛务工的舅舅、表弟,这何尝不是一种想要改变生存的起点、想要奔向美好的生活愿望。他们也在逃离。
有亲戚谈起表妹,气得满脸通红,说得去告她,让她赔抚养费。
也有亲戚放言,说等表妹这次来拜年,一定和她划清界限,让她以后不要来这边了。
我的外婆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她已82岁,头发花白,眼窝深陷。没有人询问她的想法,或在意她的态度。
一重又一重的光阴,把她推得越来越远。她被迫失去话语权。
外婆17岁和外公结婚,生育了10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3岁时夭折。成年的女儿都顺利嫁人,有的在乡村,有的在乡镇。可是4个儿子却都命运多舛。
大儿子娶了智障老婆。二儿子也娶过一个智障老婆,但那女人病情严重,需长期药物维持,经济负担太重,又将其送了回去。至今,我的二舅已58岁,光棍,无儿女。
我的三舅同样是光棍,在他30多岁时,替人打水井,因井底缺氧,掉入水中溺亡。
幺舅的老婆也跑了。一家人,活得七零八落。
而外公早在20多年前过世。外婆带大9个儿女,又带大3个孙子。
我无法体察到外婆所经历的艰辛和孤独。每个诞下孩子的母亲,内心大概都是愉悦的、满怀希望的。她不会,或许也无力去深想,这个孩子是否能生活在一个好的时代。
9
没有人能改变表妹的决定。
大年初六,她在亲生父母家举办了婚礼。
婚礼请柬上,她将自己跟着大舅的袁姓,改成了“熊”。她的亲生爸爸就姓熊。
没有亲戚去参加表妹的婚礼,除了外婆。
我也回到长沙,但关于表妹婚礼的话题,依然在家族的微信群争论不止。
最近一次见到表妹,还是在两年前的春节。她带着男朋友回白洋湾。当时我惊愕,那个大圆脸的丫头,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女人。
表妹踩着高跟鞋,化着淡妆,大冬天的,穿一条桔红色裙子,腰间系一条黑色宽腰带。
那会儿她就已与亲生父母相认,亲戚们虽有微词,也只能顺其自然。
表妹随后跟她的亲姐姐去北京打工,其间有两次会面,见她嘴里戴着牙箍,还买了平板电脑。姨姨们说,那个牙箍都花了两万。
她的父母是生意人,似乎她也有钱了。
在她朋友圈,发布着不少代购的图片,卖面膜、卖美容产品。
当然也有一些婚礼现场的照片,只见她穿着白色婚纱,化着浓浓的妆容,真美,像个韩国女人。
婚礼很是热闹,表妹和新郎在主席台上喝交杯酒,她的亲生父母胸前戴着小红花,微笑地看着他们。台下好多人拿着手机拍照。
这一幕仿佛是个终点,但何曾又是。我们得经历多么漫长的岁月,来一次次地离别又重逢。
在表妹的婚房里,外婆坐在她的旁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表妹紧紧地挽着外婆的胳膊。
我觉得她对外婆的爱是真的,而外婆眼里复杂的忧伤,也是真的。
她们共同经历过那么漫长的、被人遗忘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