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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赞波:现在的我没有任何物质欲望
作者 彭玲玲
1
这里是长沙,在解放东路的科佳摄影城4楼,许多人在等待张赞波的出现。
有人拿着一本《大路》,在座位上翻阅,还有人在不停朝门口张望。工作人员进进出出,摆桌子、调音响。
在这里,即将进行一场以“非虚构写作与未来文学”为主题的对话。
张赞波按时出现。他从台湾赶过来,湘潭大学的师兄去高铁站接他,一路风尘仆仆。
他身穿深蓝色棉袄,系黑色围巾。声音是粗犷而谦卑的。旁边是他的导师、中南大学教授孟泽,两个人坐在台上,话题从非虚构作品《大路》开始。
这是张赞波的新作,出版于2015年11月,并于同年获台北书展大奖“年度之书”。
而他的同主题纪录片《大路朝天》,也入选第28届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电影节长片主竞赛单元。
在孟泽教授眼里,张赞波持重、大气,学生时代写过诗,读了其作品后,才发现他也有激烈、勇敢的一面。
是的,他的好奇心从一条公路开始。
2
张赞波想拍一部中国式“公路片”。
“当发展成为这个时代的主题,几乎没有人能置身其外,城里人与乡下人,富贵者与贫寒者,权势者和无权者……他们虽然彼此对立,各走一边,却不得不共同向前,没有人能和这条‘大路’背道而驰。”
5年前,通过朋友介绍,他进入到溆怀高速公路第14合同段项目部,一座叫“中伙铺”的村庄。
那时正值3月,空气里还裹着寒意。张赞波扛着摄像机,住进工地宿舍楼。
楼上悬挂着巨大的条幅:安全第一、预防为主。他栖身的房间,就在“预防”两个字的下面。
这一住就是3年。
他近距离接触路桥公司员工、修路民工、包工头、当地村民及基层官员等,用摄像机和笔,呈现出一条公路的从无到有、一座村庄在发展中的境遇。
田地被征收、房屋被拆迁、古树凋零、庙宇重建、山河巨变。
拍的是公路,呈现的实际是人,是中国高速发展的时代旋律与个体命运的冲撞与交织。
他像一个看护真相的人。拍摄工作一度遇到阻力,被人质疑,说什么狗屁理想主义,赶紧回去。
甚至还遭受过殴打。
“挨打时你心里想什么?”我问。
“想丢了机器去打一架,但如果去打架,又会耽误拍片。”他一脸无奈。
所幸时间换来了信任,张赞波最终被当地人接纳。
“在拍摄时,你心里涌现最多的感受是什么?”
“无力感,看到需要帮助的人,帮不到。有时还纠结,那些画面到底是拍,还是不拍。”
他既处在高速路中的一段,也处在人生路中的一段。
3
张赞波出生在湖南新邵县,70后,父母是农民。
大学毕业后在长沙的电信公司工作,那时刚从农村出来,对城市有新鲜感,过了3年朝九晚五的生活,后来考研,去北京电影学院读书,2005年毕业。
之后,他成为一名独立电影人,先后拍摄纪录片《天降》、《恋曲》、《六月》等。
他是导演、编剧,又是剪辑师。没有团队,没有钱。只有他一个人,和他的热情。
“《大路朝天》拍了3年,这3年你怎么解决资金问题的?”我问。
“靠之前的积蓄,当然钱也不多,后来支撑不下去了,朋友也会帮忙。”
期间也有商业机构想要赞助,被张赞波拒绝,他觉得创作是非常个人化的,不想被束缚。
在他的价值观里,自由永远排在第一位。
“你怎么看待自己与物质间的关系?”
“我以前也有物质欲望,每个阶段会有个想要的东西,如小时候想要个地球仪,想知道世界的样子,后来又想要个手表,没手表时还会用笔在手腕上画一个。可现在我没任何物质欲望,就是身上的衣服,大多是多年前的,不知道是不是我老了。”
说完他大睁着眼睛看我。五官是俊朗的,显得比同龄人年轻,有黑眼圈。
“没赚到钱,家人会有怨言吗?”
“老婆跟我的价值观相同,我们把对物质的要求降到最低,只要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张赞波的老婆学电影美术,没有固定工作,自由状态。两人结婚就扯了个证,没有办酒、没有买房。
“父母知道你现在做的事吗?”
“不想让他们知道太多,怕他们担心,也怕给他们带来麻烦。”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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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作品《大路:高速中国里的工地纪事》最近拔得新浪中国好书榜2015年度十大好书头筹。
为写这本书,作者张赞波耗时三年“潜伏”在筑路工地上,用摄像机和笔同时记录下一条公路诞生的每一个细节。
他以冷静、细腻、流畅的叙述,以一条公路、一个村庄的微缩景观,呈现了一个迅速发展的国家耀眼表象背后的肌理,以及普通小人物在大时代中的浮沉。
4
主题活动现场气氛热烈,许多人向张赞波提问,如为什么想写这样一本书,或拍片过程中有没遇到外部压力。
他脱了深蓝色棉袄,露出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拿着话筒,对每个问题一一解答。
末了,有人问:“怎样才能看到你拍的这部纪录片?”
张赞波怔了怔,说:“过段时间吧,在网上或许能看到。”
中国独立电影的放映、传播渠道非常有限,大部分只能通过兴趣小团体放映,有些只能拿去电影节参展,我们所能看到的作品就数量而言永远只是冰山一角。
《大路》出版时的样书刚好是404页,张赞波心里当即就咯噔了下。
在网上点开他的纪录片《天降》页面,几乎都会跳出一个“404”。现在总算正儿八经地出一本书,就像一个生了许多黑孩子的父亲,终于拿到一张准生证,没想到又是“404”。
因为太想获得表述的自由,他变成了一个宿命的人。
活动结束后,许多人找他签名售书,还有些朋友在等着他一起用餐。
我也跟过去。席间,我问他:“在网上真能看到你这部纪录片?”
他笑了笑,“看运气吧。”
5
《大路朝天》共拍摄300个小时,剪辑后是95分钟。同主题图书《大路》共30万字。
他觉得两种媒介的补充,人物才会更完整。
“没有钱,也没有顺畅的放映渠道,支撑你的是什么?”我问。
“当一个人受到一些精神启迪之后,就放不下,得释放,会寻寻觅觅,想要找一个出口。”
“你曾说自己做的这些事没有意义,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没有意义为何还要做?”
“是的,短期内确实没有意义,但长远看,它肯定会产生意义。”他坚定地说。
席间有另一名独立电影导演,张赞波的朋友。旁人笑话他,为了拍片,做了多年屌丝,现在都成老屌丝了。
这是一个默默抗争的群体,切开现实,呈现荒诞。或许他们是孤独的,但一定是有力量的。
张赞波再次脱掉了深蓝色棉袄。
我问:“你这件黑色T恤买多久了。”
他淡淡地笑着说:“八年了”。
“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我觉得这是我人生中最幸福最充实的阶段。”他说。(长沙客微信号: thechangsha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