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8日下午，利用最后一点自由时间，我一人去了海神庙，也就是波塞冬神殿。说来在雅典的十几天时间一直风和日朗，但是这天却是雨骤风狂。车开出雅典一个来小时，就到了海神庙。仅余的十几根大理石廊柱，孤立大海狂涛中的一个海角上。

   

    下车时，雨住了，我裹裹衣服，和零星的三五游人一起，跟着导游阿姨向海角攀去。愈向上，风愈大。还从未经历过如此强烈的海风，几次被风吹得脚步错乱。天空一望无际的阴云翻卷涌动，路边几株低矮的灌木被吹得倒伏在地上，大海呈现一种与天空近似的灰蓝色。好像只有海神殿的石柱和周围的几段石墙可以屹立。

    导游阿姨一边惊叹这时的风大，一边手指海上，告诉我们雅典的海景十分美丽，当然，这时是very very bad weather（糟透了的坏天气），但是，她指出，如果我们自行想像一下天气晴好时的风景，自然就会知道她所说是何样的正确了。

    她说，这里原有的波塞冬神像与卫城里的雅典娜神像不同，只是大理石塑像一尊，不若雅典娜神像那般以象牙与黄金塑成的；而且地理位置上，此处原是一处防守波斯人的海岛要塞，所以，波塞冬神像竟也消失无存，是很可惊诧的事。她又指出，如果我们要惊疑这事的神秘奇异，尽可自行这么揣测，但是一定不要问她为什么，也不可以问是什么人以何方式把神像般走的。因为对这些问题，她是一概不知道其答案的。

    接着，我们格外称职的导游把我们领到神殿的脚下，胡乱点了下某根柱子的某段，边在狂风中用宽大的毛线帽子把自己的头和脸都遮挡起来避风，然后告诉我们，那块石头上有拜伦勋爵亲手刻上的自己的名字。她要求我们都认真地看一看，一定要看到那几个字母。

    哦，那可是拜伦勋爵的名字啊！当然了，她又表示，在这样的坏天气里，天气这样阴沉，我们自然是没有一个人能看到石上的刻字的，就连她也是不可能看到的。她接着告诉我们，拜伦勋爵亲至此地时，曾为雅典海景之瑰奇与海神殿之壮伟震撼，深为称赏，赞叹不置，而且有诗句纪念之。

   

    但是这诗她一句也记不得了，所以，她不可能念给我们听这伟大流芳的诗作。她建议我们，如果自己晓得这诗的话，不妨在这时自行吟诵一下，以体会海神殿的在诗人眼里的意境。接下来，她要马上下山了，因为风这样大，如果待得久一会儿，很是有可能被吹到海里去，所以，我们几人可以自己在海岛的巅峰走走。她告诉我们，时间是很充分的，我们可以在愈来愈狂的海风中待几乎一个钟头，而且除了我们，这时没有别的游人，神殿另一端的山路颇为陡峭，我们若要到那一边去，哦——她可不想失去我们中的任何人！

    言毕，导游下山了。我们几人像被风吹落的叶子一样飘零在孤峰上这神殿的基座旁。涛涛万顷的大海的色泽变得愈发深沉和难以捉摸了，浪涛在海风的鼓荡下飞身跃起，不是向海岛而是向遥远渺茫的天际扑去，这风的气势如此磅礴，天和海的间距也随之缩小而被藐视了。

    海岛下与海相接的海岸，以我目力所见，几乎都是大理石的白色岩石。海浪扑打上去，立时碎裂开来，散成无数细小的白色水珠，四下溅落在岩石上和海涛里，恰是碎珠落玉一般，在深灰色的、浓雾时开时聚的天空下，开出一朵朵晶莹的玉琢冰雕的水花。只是耳中完全听不到浪涛拍岸的声音，一声声响过的只有海风凌厉地刮过的呼啸，仿佛千个百个笙管齐鸣，呜呜大作。要是海神有众神中最爆裂的脾气，又将他集聚了几千年的怒火和狂躁一时都发作出来的话，那表现出来的厉风和狂涛，也不过如现在这样了吧。

   

    风起时，我全不能迈步，要将双膝牢牢抵在一块白色大石上，才可勉强支起身子。在一轮风刚卷过的短暂空隙里，才可举起相机，双手用力持稳，给这海风卷袭下的海岛海岸、浪涛和天空留一小影。但是摄入镜头的只是海岛、陆地，或者海和天，却没有风；可以摄到的只是海风影响下的天与地，却没有这风的本身。

    大风起兮，天地色变；万物都随着它发出一种高亢的尖啸，风过后，又变为一种呜呜咽咽的低吟，甚至是惨淡的悲鸣。万物都随风势颤抖漂移了，只有海神殿的巨柱和周边一道土红色的石墙，连着几块大理石的断柱残垣，坚不可摧地立在海角的中心，在海岛最顶端伸向天际最高远的地方。当然了，舍波塞冬之神殿，舍此神殿这千载万载屹立的柱石，还有什么此刻有这等的磐石之坚？

    这海风从其上刮来的大海，就是爱琴海。几千年前，有一个父亲，也许就是立在这个海角上，日盼夜想他的儿子从克里特岛上凯旋荣归。终于一天望见黑色的一叶船帆，是约定来标记他的爱子之死的。多少日子等待的苦楚煎熬瞬间消逝，他的痛苦除了死亡便没法来作结。想是那时也一定有一股海风，起自天际，直吹入他的胸臆，击打在他灵魂的伤口上，把这个悲惨的父亲连身带心地卷入幽深不测的海底最深处去。有了一个灵魂的悲泣和哀鸣，整个大海的风声都从此再也不能遏制地激荡起来。

    爱琴国王，再也见不到他苦等悲守的那个人，只是他耳边响过的一定是让他伤心夺魄的风声，今天也响彻在我的耳旁。这一颗心里满盛着的悲苦忧愁，到头来，仿佛只有这片大海才可以将它容下。那么，除了这片海，你还到哪儿去呢？还能到哪儿去？从此后你的哭声再也日夜不息，都随着海风送到我们耳畔来吧。

    神殿的石柱上这里那里泛着些被风雨锈蚀后的灰黄色，要想绕这些石柱走上一周，将神殿从各个角度都观察到，在这样的风中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手扶几块大石，奋力向前迈进几步，仰视神殿柱顶的浮雕，花纹有些暗淡剥落了。殿内的一块柱石旁，飞来两只棕灰色的海鸟，悠闲地停靠在刻有古代字母与纹饰的石头上。

    好像完全不受海风的影响，头靠头，肩也并着肩，喃喃私话一般。奇的是，大风一点儿也不能吹动它们的轻盈的步子，两只小鸟，真是称得上齐肩比翼，安然信步在波塞冬的宫殿里。你们是打哪儿来的呢？

    “哎，他们是这么年轻，这么美，

     这么孤独，这么爱，爱得没办法，

     那一时刻心灵又总是最充沛，

     他们谁也没有力量把它管辖

     ……

     不知怎么原因，就当他们凝视着

     晚霞的那一刻，仿佛在他们心间

     随着欢乐突然袭来一阵战栗，

     好似冷风拂过了火焰或琴弦。”（拜伦《唐璜》）

    不过这是最孤独的两只小鸟，除了他们，只有大海、风与天空、岛上的数根石柱。我的注视只能陪着他们片刻，很快，这岛上就该见到晚霞和日落了，不晓得他们两个看向晚霞的时候，心中除了响着快乐的弦歌，会不会有突然袭来的战栗，“好似冷风拂过了火焰或琴弦”……好似冷风拂过了火焰或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