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个叫人思想的季节，尤其在黄昏，我怕独处，我怕心被落叶般的情绪紧紧揪住，柔肠百结；所以我常常漫步在夕阳西斜里，或骑辆飞鸽到近郊的田野中转悠。我天生喜欢河，喜欢沿河而行，也喜欢在河边休息；一次，我在六号桥以西的河畔，歇下来抽棵烟，遇见了一对摇船的老夫妻。

    他们正坐在船板上喝酒。船里岸上的，相视一笑；我打了棵烟给大伯，边上的大妈热情地招呼我上船。我停了车，上船，刚坐下，大妈就进舱找来酒盅和筷子，定要我陪她老头子咪两口；我说我不会，但大妈硬是不依。大伯抽起烟来，就跟日本佬放火似的，一棵一棵接牢了；他用筷轻轻碰下菜碗，示意我不要客气。菜有两碗，一碗是河蚌肉炒咸菜，一碗是长豇豆，都咸得要命；两只菜碗间，有包兰花豆，空瘪瘪的，只剩下十一二颗了。我拣了一颗胖的，说：“会喝酒的人都不大吃菜的，在我老家，这样一包兰花豆可以过三回酒呢！”大伯咪了一口，笑道：“说得好！”

    浅饮慢品之际，大伯和大妈零零碎碎地和我谈了些家况。他们有三个儿子，都成家立业了，各人一条大船、一幢房子和一个漂亮的媳妇。我说：“两老好福气啊！”大妈说：“儿子的船怎么怎么大，房子怎么怎么高，媳妇怎么怎么漂亮。”大妈又说：“这一切都出自这条破船呢。”大妈指的就是她们现在摇的船，也是我坐的船。大伯忽然叹了口气，叹自己老了，并伤感地说：“这条他们摇了二十年的破船，还不知能不能摇出他们自己的送终钱呢。”大妈朝我很抱歉地笑笑，说：“老头子喝了酒就这样，叫我别见怪。”又说：“做人么都是这样的，自己都老了，再好还有什么用，儿女们好才叫真好，应该知足了。”大伯才豁然大悟似的，端起酒盅邀我：“喝！喝！”

    我肚皮里想，真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说“从没有过的东西，人便不会知道自己缺乏。”然后，这对萍水相逢的老夫妻，尽管曾经拥有过很多，却一如既往地守着这般清苦的生活，心如止水。我脸红红的心热热的，把还剩半包的香烟给了大伯，并向两位老人告辞；大妈就说：“这两天我们还不装货，有空就来看看呵。”我说：“好，一定。”我经过六号桥时，回望那条孤独而苍凉的老船，却见他们依旧站在风中，朝我频频挥手。

    秋风如烟，忽然忆及这一切，无缘无故的，或许我已到了怀旧的年龄；时光才过去了十余年，两位老人的面目朦胧了，只清晰地记着他们的皮肤，是数十年被江风吹成的酱紫色，很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