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二三十年代,在情趣相投的作家间,同题作文就像吟诗唱和一般的雅意,为他们所津津。《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是朱自清和俞平伯于二三年一个圆月皎洁的仲夏夜畅游秦淮河之后,相约而作的。有意思的是,尽管他们角度不同、感受不同;但同为美文,而且造诣都极高。在朱自清,其华美到极致便是此文了,是作家出色的代表作,并代表着“五四”散文创作所达到的艺术成就。在俞平伯,这篇最早的情景美文,是他的散文成名作;从中呈现了作家浓重的山水审美情趣和人文思想。
朱自清是重游秦淮,他先从秦淮河里的船,与北京、杭州和扬州的船相比较入手,向我们娓娓道来;继而向我们展示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厚而不腻,仿佛六朝金粉所凝;秦淮河的灯光是黄而有晕的,月色是清的;秦淮河的歌声是游人不得不被牵惹和震撼的┅┅于是满载歌妓的歌舫向他们逼近了,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塞到朱先生的手上,硬要他点几出吧。朱先生和俞先生都脸红了。我最最感兴趣的是,朱先生被再三纠缠时,诱惑和道德,同情和拒绝,在他内心掀起的波涛汹涌;难能可贵的是,朱先生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因为尊重歌妓,听歌便是对她们的侮辱,所以他们不得不拒绝;但由此而来的窘,而来的难堪,够清高文人慌乱和不安了。但即使如此,我们依旧能看到朱先生的真挚,的心热;摘录俞先生的话:“我的老调是一味的默,或干脆说个‘不’,或者摇摇头,摆摆手表示‘决不’。如今都已使尽了。佩弦便进了一步,他嫌我的方术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摆脱纠缠的正当道路惟有辨解。好吗!听他说:‘你不知道?这事我们是不能做的。”读之,深感朱先生的真挚与心热之外,还该加上一个憨厚。
相对而论,俞先生之秦淮抒情就“冷淡”了许多,超然了许多;在俞文里,我们随初游者于秦淮河的闪闪灯火,粼粼波光,阵阵桨声,声声弦歌里,感受着作家柔婉细腻的笔墨。“当时浅浅的醉,今朝空空的惆怅;老实说,咱们萍泛的绮思不过如此而已,至多也不过如此而已。”“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语,且舒了恻恻的情怀”。“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说,已不可拟,且已不可想;但我们终久是眩晕在它离合的神光之下的。”俞先生追求的是朦胧和浑然,是不可说不可拟的淡,是一种清幽和空灵的意境与境界。
朱文和俞文俱美矣!但我则比较偏爱朱文。这不仅仅因为朱先生是郁达夫所说的“除冰心之外,文章之美就算他了”的那个人,更多的是文中朱先生坦率和诚挚地流露了自己的至情,在人在文都是最宝贵的东西。即使像《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这样具有旅游文化特征的情景美文,朱先生也一如既往地表达他的执著追求,严肃的伦理原则和追求纯洁、崇高和至善的人生境界。这一点在俞先生纪念挚友朱先生的《诤友》一文中,有一个最好的例子:“记北平沦陷期间,颇有款门拉稿者,我本无意写作,情面难却,酬以知篇,后来不知怎的,被在昆明的他知道了,他来信劝我不要在此间的刊物发表文字,原信已找不着了。我复他的信有些含胡,大致说并不想多做,偶尔敷衍而已。他阅后很不满意,于(民国)32年11月22日又驳回了。此信尚存,他说:‘前函述兄为杂志作稿事,弟意仍以搁笔为佳。率直之言,千乞谅鉴。’标点中虽无叹号,看这口气,他是急了!非见爱之深,想知之切,能如此乎?”
朱先生和俞先生都是散文大师,他们俩时常相约着尝试各种文学实践,真正做到了朱先生所说的:“真,就是自然。”今天我重读朱先生和俞先生的美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心服那句“文如其人”的老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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