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儿出嫁

第二天上午，谷村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开来了。队伍的前头是军乐队，队员们穿着仿制的天蓝色海军衫，很像那么回事；他们演奏的是明快的《迎宾曲》，一个个吹得那个卖力，就别提多带劲了。军乐队身后是方竹方村长带领的送嫁妆的队伍，一个个手里捧着纸扎的金童玉女、房子、大衣柜、缝纫机、脚踏车等等，嫁妆之丰富，令人眼花缭乱。送嫁妆的队伍后面，簇拥着潮水般的谷村父老乡亲，全村人都出动了，声势能不浩大吗。

毛山楂和柳树连忙将方村长一行迎进柳家院子。

毛山楂的态度与昨儿个有着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柳树和他屋里头终于松了口气。

昨儿个柳树和他屋里头送方村长与小脚娘娘出房间时，就被毛山楂堵了回去。他黑着一张马脸，决不同意把柳叶儿许配给方村长的侄子。方竹想干什么，毛山楂心里最清楚不过了。他自己也是借柳叶儿的死，才刚刚受宠于金书记，肉馒头才咬了第一口，岂能拱手相让。毛山楂就对方竹道：“金书记把柳叶儿的事托我全权处理，我就得负责到底，这事我不能答应。”

“为啥？”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

“这也是金书记的意思。”毛山楂搬出菩萨来护身。

“你又不是金书记的蛔虫，咋知道他不答应呢？”叶儿娘问道。

“我说不行就不行！”毛山楂见叶儿娘挑衅他的权威性，挺懊恼的，就采用高压政策。

“放屁！”叶儿娘已经收了方家的聘礼，她才不想把到手的钱打水漂，管你毛村长光村长的，柳叶儿是我的闺女，我说嫁就非嫁不可；所以叶儿娘斗胆与村长顶嘴，柳树去拉她，要她少说两句，她一把甩开他的手道：“我和叶儿他爹还是金官的干爹干妈呢，金书记的心思我们最清楚了，他知道了也会赞成这桩婚事的。”

毛山楂想不到柳树屋里头说出这么有份量的话来，便使诈道：“女人家懂个屁！不要贪图这点聘礼，丢了两个儿子的工作！”

叶儿娘却突然朝毛山楂扑过去：“姓毛的，你还我闺女！你还我闺女……”

毛山楂火了，抡起右臂，又要给叶儿娘吃耳刮子。

叶儿娘这回怪了，她仰起头，侧着将自己的脸送上去，朝毛山楂吼道：“你打啊！你打啊！你打一记我就告诉金书记去。”

毛山楂一愣，他倒不是怕金书记知道了怪罪下来，而是怕自己在金书记面前坏了形象；官场官场，就是五官的作秀场，要是坏了形象，还谈什么前途呢？毛山楂的手臂悬在半空中，就落不下去了。叶儿娘的气焰就更嚣张了，她用手指点点自己的脸，继续紧逼道：“你打啊！你怎么不打呀？狗日的，你还我闺女！”

“你不还我闺女，我就死给你看！”这回叶儿娘要给他吃耳刮子了。

见叶儿娘一副和他同归于尽的架势，毛山楂也慌了：“又不是我……”

叶儿娘往他身上乱抓乱嚎道：“啊哟！我个亲亲亲亲的乖女儿啊，你死得好冤啊！你连人都没有做过，就被人活活害死了！啊哟！我个亲亲亲亲的乖女儿啊，你做了一世人，连做女人是啥味道都不晓得啊！你这样到了那边，连阎王爷都不准你转世投胎啊！……”

“好好好，柳叶儿的事老子不管了！你们爱闹闹去。”毛山楂气愤地走了。

“唉唉唉，毛村长……”方村长匆忙地向叶儿娘说一声那就这样吧，便追了出去：“毛村长，有话好商量吗？”

最后，也不知是方村长摆平了毛山楂？还是毛山楂自个儿想通了？还是他问过乡里，乡里也赞同柳家的做法？反正一夜之间，毛山楂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柳叶儿的后事又热心得一塌糊涂，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谷村送嫁妆的队伍将冥间的嫁妆送到柳叶儿的灵堂上。

坐在灵床两边的村妇们结束了哭唱，让位给了花花绿绿的纸嫁妆。

男方的亲友被请到凉棚里就座。

军乐队站到柳家院子中，向大家献上一曲《军港之夜》，点燃了现场气氛，听者如痴如醉。

按照惯例，大丧是三天；今儿个出殡，晚上还有最后一顿豆腐饭。但好事来了推不开，出殡成了出嫁；方竹方村长邀请所有麦村乡亲，去谷村做客三天，晚上就去喝喜酒、看大戏。所以毛山楂就吩咐杨大嘴，把所有准备好的菜，统统安排在中午这顿喜酒上。因为随着方家迎亲队伍而来的是全体谷村人，估计和麦村人数不分上下，中午的酒席就要翻一番了，不是五、六十桌，而是有一百多桌。杨大嘴叫苦不迭，跟毛村长说自己烧不了这么多桌。

“人手不够？我叫石柱子派，你要几个？”

“也不是人手的问题，就这么个地方，人多了反而添乱；我是无所谓的，但你给他们多评两个工。”他们是指他的十几个帮手。只要他们能多评，自然也少不了他杨大嘴的。

“行。没问题。”

“另外，这顿酒得分两次吃，先让谷村人吃，再是我们村里人。”

“好，我去讲。”

这顿喜酒从中午十一点钟开始吃起，一直吃到下午两点钟才结束，才终于让所有的人都吃饱喝足了。只有杨大嘴和他的十几个帮手，没天没夜地忙了两天两夜，等到送出最后一道菜，一个个都软倒在地上，全身都散架了。

吉时快到了。

灵堂里所有的纸嫁妆又扛了出去，谷村迎亲的队伍也重新排列就绪，军乐队已作好了准备。在柳家，亲友们在柳树和柳树屋里头的带领下，排着长队，向柳叶儿作最后的告别仪式。他们缓缓地绕灵床一周，来到柳叶儿跟前时，从毛山楂手中接过一朵棉花球，沾上水钵中的圣水，然后深情而又温柔地轻擦柳叶儿的嘴唇。在乡村古老的习俗中，给死者沾湿嘴唇，为的是不让她感觉到自己已经死了，嘴唇上的水给她带来的快乐完全超越了饮水的快乐。因为嘴唇的湿润，在人们看来是爱情的象征，而嘴唇的干燥则是冷漠和死亡的象征。

在亲友们后面，不少麦村人和谷村人也紧跟其后，他们缓缓地走过柳叶儿的身边，向她行最后的注目礼，用沾了圣水的棉花球，祝福这位美丽的少女。

随着告别仪式的结束，柳叶儿被请入红棺中。

但和以往所有出殡仪式不同的是，她没有钉棺和封棺。

快乐的麦村终于迎来了最后的高潮，吉时已到，柳叶儿该起程了。

柳家大门口鞭炮齐鸣，振聋发聩，所有的人群情激昂。

起驾！

随着毛山楂的一声吆喝，麦村八个汉子，抬起了柳叶儿沉睡的红棺。

军乐队奏响了《光荣的凯旋》。

叶儿娘哇地大哭起来，就像天底下所有做母亲的，在女儿出嫁的那一刻，都免不了要放声大哭的。这是喜悦和不舍的表现。

迎亲的队伍开拔了。

最前头是军乐队，其次是柳叶儿的红棺，再其次是送嫁妆的队伍，后面是柳家的亲友扛着八只花圈，最后是两个村子的乡亲们，浩浩荡荡地向谷村进发了。

这是麦村和谷村的大联欢。

欢乐的场面就别提多红火了，人山人海，一片欢乐的海洋。

在《光荣的凯旋》热烈而又欢快的乐声中，巨大的快乐从一个村庄向另一个村庄移师，在这个严寒的冬天，它点燃了一个又一个像坟茔般寂寞的村庄。

快乐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