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想不到的贵人

第二天一早，毛山楂就去村部打电话给刘秘书，昨儿个叶儿娘的那番话，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生怕今儿个出什么篓子，他请刘秘书去请示一下金书记，今儿个就不要让金官来麦村拜见干爹干妈了，等柳叶儿的后事办完了，或者到了明年春节再认也不迟。刘秘书感谢毛村长的提醒，但他个人认为，金书记是个说一不二的大领导，要想改变他老人家的决定恐怕万难，但他会马上向金书记汇报的，有消息他会通知他的。毛山楂最后请刘秘书多多栽培。刘秘书说岂敢岂敢。

但整个上午刘秘书的电话都没有来，毛山楂忐忑不安，不知金官和刘秘书他们来不来？想打个电话问刘秘书，又不敢。捱到十点多钟，突然传来警车的鸣笛声，只见前面一辆警车开道，第二辆是黑色轿车，第三辆是大卡车；浩浩荡荡的，直奔麦村而来。整个麦村沸腾了，人们像潮水一般涌向村口。毛山楂暗暗叫苦，想不到金官和刘秘书他们还是来了，而且来得还这么声势浩大。

在去接客人之前，毛山楂找到柳树，叮咛他看住自己的屋里头，做到寸步不离，更不许她到客人面前乱说乱动，“你明白吗？”

柳树苦巴着脸，频频点头，请村长放心。

毛山楂这才匆忙地赶去村口接客人。从第一辆警车里钻出七八个穿制服的警察，一个个荷枪实弹，出了警车迅速散开，在车队四周围成扇形保护圈；他们年轻的身体就像手中的钢枪一样坚硬，令现场的气氛急骤升温，村民们惊诧不已，啊！是不是又来抓人了？谁都觉得有大事即将发生，但又不知道是啥个大事，好生期待，村口一片肃静。紧接着第二辆黑色轿车的左门打开了，第一个钻出来的是刘秘书，他跑到轿车的另一边，轻轻地打开右门，并伸手护在车门顶上。看到金书记缓缓地从轿车里钻出来，毛山楂傻眼了，金书记怎么也来了？跟着金书记出来的，是金大少爷金官，昨天毛山楂已经见过他了。金官西装革履，倒驳头油光锃亮，大嘴巴有些歪，嘴角挂着一丝别人不易发现的玩世不恭的笑容。毛山楂赶忙迎上去：“金书记，您怎么来了？”

金大伟笑道：“为了表示诚意，我特地来拜访金官的干爹干妈。”

毛山楂回头问众人：“柳树和他屋里头呢？叫他们赶紧过来。”

柳树和他屋里头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赶来了，气喘得就跟严重的哮喘病患者，人也没有个站相，东倒西歪的，好像立即要憋过去似的。

毛山楂向他们介绍了金书记、金官和刘秘书。

当然，这也是向全村人、全乡人宣告：金书记来麦村了！

这是麦村人的光荣，也是他毛山楂的光荣。

金大伟一只手握住柳树，另一只手握住叶儿娘，十分动情道：“老哥老嫂子啊，你们受累了。”

柳树和他屋里头光顾着哆嗦，不知如何应答金书记的话。

毛山楂连忙替他们答道：“金书记辛苦！”

“为人民服务！”

这时从第三辆大卡车上爬下来十六个年轻人，八男八女，像是一些中学生，每对金童玉女扛着一只大花圈，排成一排，在一个戴眼镜的男老师的指挥下，雄赳赳气昂昂地向柳家进发了。村人们自觉地让开道来，八只大花圈进入柳家院子后，缓缓地从柳叶儿的灵堂前经过，最后又从柳家院子里出来，一溜排地安放在柳家院墙外的村道边，那里顿时成了花的海洋。

冬日暖阳，朵朵纸花在烈风中飞舞，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那个气派就别提了。

别说是村里的小人没见过，就是大人们也难得一见的。毛山楂死爹时，也只有四只大花圈，比柳叶儿少了一半。至于村里其他办白事的人家，虽说家里也是死了人，而不是死了猫狗，但哪里舍得花钱买这种中看不中用的东西。那红红绿绿的纸花，大朵小朵的，馋得小人们直流口水，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小人，胆子贼大，站在最东头的花圈前，她看啊看啊，看了一会儿功夫，一朵大黄花就被她“看”到自己身上去了，盛开在她棉袄的第二颗纽扣眼上。女小人那个激动啊，那个兴奋啊，撑开双臂，挺着别有黄花的瘦胸，就像一只展翅遨翔的苍鹰，在村道上来回地奔跑。

她的喜悦显然感染了别的女小人和男小人，叫人羡慕，叫人心痒，她们也纷纷学她的样，偷偷地，你摘一朵，她摘一朵，最东边的那只大花圈上竟秃出一块空白来，露出里面的竹子骨架。有懂事的小人连忙跑去告诉了柳叶儿的哥哥柳根儿和柳枝儿，兄弟俩顿时凶神恶煞般地追赶出来，吓得那些偷花的小人叫皇天地逃散了。

毛山楂请金书记一行到凉棚憩息。桌上早已摆满了水果、瓜子、糕点和茶水。这是毛山楂刚才叫石柱子准备的。金大伟走到凉棚底下，刚想坐下来，就见儿子他们也跟了进来，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刘秘书连忙拉住金官，在他耳边说几句悄悄话，金官却白眼道：“可是我不会啊。”

刘秘书说：“那你就看我的。我怎么做，你也跟着怎么做。”

于是，刘秘书带着金官来到柳叶儿的灵前，他下跪，他也下跪；他磕头，他也磕头；他双手合十，他也双手合十；他拜，他也拜；他再磕头，他也再磕头；他嘴里念念有词，金官就问他说些什么？刘秘书说祈祷啊。金官说我就是问你祈祷什么？刘秘书说祈祷金书记鸿运高照，官升三级；祈祷金官兄日日发大财，夜夜做新郎。金官笑道：“这个好，这个好。”

两人嘻嘻哈哈地离开灵堂，转身回凉棚时，硬是板起脸来。

在凉棚里，毛山楂按照金书记的指示，叫人搬来了两把高脚竹椅，并排放在中央；柳树和他屋里头已经坐在上面，两人像是在受刑似的，咬牙切齿，五官错位，四肢僵硬，脸憋得发黑，赛过脖子上爬满了毒蜘蛛，动也不敢动，碰也不敢碰。金大伟朝儿子招招手，让他站到他们的面前，严肃而又认真地向儿子介绍道：“这是你干爹。这是你干妈。”

“跪下。”金大伟接着呵斥道。

金官乖乖地跪了下去。

在金大伟面前，金官永远是个尚不懂事的乖儿子，胆小，听话，却又好高骛远，常常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错事来；但他做梦也想不到，经常在镇中心的八字桥上闹事，拦路抢劫，强暴妇女，甚至群殴的桥头帮，其年轻帮主便是老谋深算的金太子金官。桥头帮无恶不作，令人闻风丧胆，乡里虽然几次组织警力打击，重挫之后终于销声匿迹了；但他们只是从地上转移到了地下，而且移师县城，正在扩张势力。

“拜见干爹。”

金官毫不犹豫地朝柳树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

“拜见干妈。”

金官又毫不吝啬地朝叶儿娘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

“敬茶。”

石柱子端着红木盘子，早已候在边上。

金官双手捧着茶杯，单膝下跪，将茶杯举过头顶，献给柳树：“爹，您用茶。”

另一杯献给叶儿娘。照样是双手相捧，单膝下跪，举过头顶：“妈，您用茶。”

柳树和他屋里头捧着茶杯，不知所措；毛山楂叫他们喝茶啊，哪怕象征性地喝一口，这拜亲的仪式才能算完。也不知道啥个道理，叶儿娘见到衣冠楚楚的金官就浑身颤抖，喝茶时盖子和杯子不停地相磕，发出得得得的响声，让叶儿娘更加心慌意乱，突然茶杯又侧翻了，热水洒到她身上，她赶紧从高脚竹椅上下来，不巧忙中出乱，茶杯跌落在地上，碎了。叶儿娘经不起这个打击，盯着自己手中仅剩的盖子，竟哇地大哭起来。

毛山楂见势不妙，连忙踩她的脚，才将她的哭声踩灭了。

金大伟叫金官起来，将他的手交到柳树和他屋里头的手中，并语重心长地叮咛道：“从今以后啊，我的这个儿子就是你们俩老的儿子了，该骂就骂，该打就打，俩老决不可手软。”

麦村、谷村、豆村和其他村的村民，十有八九都不曾见到过金书记，至于金大少爷那就更不用说了，今儿个终于见到真人了，他们能不激动吗？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家，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乡里的大官，在她们眼里赛过就是活菩萨下凡，盯着金书记是越看越激动，眼泪便情不自禁地落下来了。“奶奶，你咋的啦？”有个女小人问她哭泣的奶奶，奶奶抹一把老泪，悄悄地叫孙女儿看金书记：“这可是星宿下凡，他身上都是光芒啊。”

女小人朝金大伟眨巴眨巴大眼睛，问奶奶：“那他是什么星宿啊？”

“文曲星呀。”

“文曲星是干吗的呀？”

“读书做大官呀。”

女小人笑了，一张小脸特甜。金大伟朝她招招手，女小人却害怕地往她奶奶怀里钻。金大伟挑了一个大苹果，起身，慈祥地蹲到女小人面前，摸摸她的小脑袋，笑道：“小朋友，伯伯给你吃个苹果呵。”女小人捧住苹果，又笑了。金大伟又道：“真是个又可爱又懂事的孩子，将来会有大出息的。”奶奶赶紧握住孙女儿的双手，大手小手合在一起，向金大伟拜谢。

“谢谢活菩萨！谢谢活菩萨！”

“啊哟！老太太，这可使不得，使不得的。”金大伟连忙阻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