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少女的喜丧(6)
(2010-07-21 08:0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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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民众的愚昧是最可悲的愚昧揭下那黑指给大家看文化 |
分类: 中篇小说 |
吃肉啦 吃肉啦
直到天色暗花花时,奔丧的亲友们才源源不断地赶来,一拨一拨的;每到一拨,坐在门口收白纸包礼金的石柱子,就回头朝灵堂高声喊道:“客人到了。”于是,等候在灵床两边的女人家便又兴兴头地哭将起来,哭声猝然而起,震得客人们无不腿软,在柳叶儿的牌位前,自觉不自觉地跪了下来,朝她叩拜。
死者为大。不论辈份大小,一律跪拜。
客人们跪拜完毕,便在灵堂门口或走进灵堂,向柳叶儿行注泪礼。
柳叶儿静静地躺在灵床上,她,青春,亮丽,安详,简直难以相信她已经死了。
在乡村,死者一般穿朴素的寿衣,灰色或青色,但柳叶儿穿得红红火火的,令人惊诧不已。听说这身红装还是乡党委书记金书记赠送的,更是令人大惊,客人们无不暗暗称奇,这柳家啥辰光攀上高枝了?当然,来客对此都连声称好,直夸叶儿姑娘好福气,穿着金书记家的衣裳,到了那边肯定投胎到好人家里,下辈子就不用愁罗。接着,他们匆匆地离开灵堂,带着种种疑问,回到了人群中,去寻找答案。
“你相信这是金书记送的吗?”后来客悄悄地问前来客。
“有啥不好相信的,你没听麦村人说吗?柳叶儿是由六个警察送回来的,而且带队的还是金书记的贴身秘书刘大秘书呢。”前来客说。
“那我就弄不明白了,柳家跟金书记到底是啥关系?”后来客又问。
前来客说:“听说金书记的独养儿子认了柳树做干爹。”
“啧!啧!竟有这种事情?”
“就是嘛!听说明儿个干儿子还要来拜亲呢。”
“那柳叶儿怎么突然就去了?年轻轻的。”
“不晓得。听说今儿个一早警车就来接柳树,下午又把他和他女儿送回来了;村里人就知道这些,只有柳树和那个姓毛的村长知道实情,但他们守口如瓶,一个字都不肯透露。你看这姑娘的后事,都是村里给操办的,所以我猜测她的死肯定跟金书记有关,或者跟金书记的独养儿子有关,要不,这么多好事咋会全落在柳家头上呢?”
……
来客中,有个梳羊角辫的女小人,站在柳叶儿的灵床边上,一动不动,眼乌珠都丢到柳叶儿身上了。母亲来找她,叫她出去。她不肯。母亲问她咋的啦?女小人就指指柳叶儿,说她也要穿红衣裳,要像大姐姐那样。做母亲的怎么劝她也没用,就骂:“小死尸!谁不想穿红衣裳啊?但你得有那个命才行!”她气得直拧女小人的小嘴,痛得她哇哇直哭。
不明就里的人们盛赞这女小人懂事,这么小年纪就懂伤心了。
“吃肉啦!吃肉啦!”
男女老小大呼小叫地抢凳子坐,哭啊笑啊叫啊骂啊……都有。
麦地上一片混乱!
“狗日的,都想疯了!”毛山楂骂道。
杨梅见毛山楂边上空着,赶紧坐下:“村长,啥东西想疯了?”
“那块肉啊。”
“哪块肉啊?”
“就是那块臭肉啊。”
“是闻着臭、吃着香吧,村长?”
“对啊!”毛山楂乐了,侧身瞧瞧马大虫屋里头,这女人家虽然谈不上好看,但她年轻结实,身体绷得贼紧,吃起来一定带劲。他就想试探她一下,故意突然扑向她,张大嘴,啊啊地叫着,装出要咬她的样子:“那就让我咬一口吧。”杨梅用力挡住毛山楂撞向她胸口的头,也故意朝刘寡妇那桌噘嘴道:“村长,你那块臭肉在那儿呢。”
毛山楂不依道:“远水救不了近火,我可吃定你啦。”
杨梅笑道:“又老又丑,你会吃了吐的。”
毛山楂更不依了:“你是在说我吧,又老又丑。”
“谁敢笑话村长呀?我是说我自己呢。”
“你?老吗?我看你是嫩得跟菜心似的,一掐一泡水。”毛山楂说着,双手又不安分地伸向杨梅。杨梅左避右躲,吓得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假声假气地向毛山楂讨饶,求他放过她吧。但看热闹的村民们却比毛山楂更来劲了,都瞎起哄道:“村长掐啊!你掐啊!让我们也瞧瞧,杨梅是不是一掐一泡水?”在麦村,毛山楂是大胆惯了的男人,见大家这么热情,还真起了性子,就用力抓了把杨梅的奶子。虽然隔着厚厚的冬衣,但杨梅还是叫出声来了。
毛山楂故意大叫道:“啊哟!水出来了。不信,你们自己瞧吧。”
有人就附和道:“我们听村长的。村长说出水了,那就真的出水了。”
大家嘻嘻哈哈的,笑倒一大片。
毛山楂回头,见杨梅含着泪,双眼幽幽地盯着他。
毛山楂心里一跳。
这辰光菜终于上来了。对于村民们来说,吃比看别人的热闹更要紧,大家也就把他们撇在一边了。第一碗是豆腐。第二碗是白菜。第三碗是……到第五碗才是红烧肉。一桌八人,一碗八块。每块都一样大小。狗日的杨大嘴,切肉的本事倒是一等的,老小无欺。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红烧肉上桌,几双筷子比日本武士出剑还要利索。杨大爷出手也不算慢,但碗里只剩下最后两块肉了,他毫不犹豫地夹走了一块稍大的。虽然稍大了一点点,但既然看得出它大,就说明它大得有分量。杨大爷暗自激动,心说迟来和尚吃后桌,倒让自己捡了个便宜。但等到他把肉送进嘴里,杨大爷就后悔了,因为肉里有块不大不小的骨头,相比之下他还是亏了;当嘴里只剩下骨头时,杨大爷就想把骨头咬碎了,当肉一样吞下肚去。只有这样,他才会心安。
“啊呀!”杨大爷张嘴,手上有骨头,还有两颗老牙,和鲜血。
乡下人都知道,酿血比酿酒万难,吃一碗饭才酿一滴血,所以人身上的血金贵着呢。杨大爷捂着嘴,赶紧去找东西塞嘴里的两个血窟窿。后来,杨大爷就没有回来,大概因为吃不了饭,就回家睡了。杨大爷吃肉吃掉两颗大牙,成了人们日后回忆这段往事的引子,即便杨大爷过世了很久,到了冬天还会有人提起它,那份快乐令人永世难忘。
最后那块肉是毛山楂的。他没有跟村民们抢。
那块红烧肉精多肥少,不是人们最喜欢的。他们最喜欢肥肉,油多肉香,咬一口满嘴都是酥香的油水,就香喷喷地从喉咙口滑下去,滋润到五脏六腑,滋润到全身毛孔。那个舒坦就别提了。他们那桌,别人都像饿煞鬼抢羹饭吃似的,三口两口就把那块肉吞了。但有两个人却没有动自己碗里的肉,一个是毛山楂,一个是杨梅。毛山楂摇摇头。杨梅就说道:“我倒喜欢吃精一点的。”
毛山楂心里又是一跳:“我这块肉给你吃。”
“好啊,我这块肥肉跟你换。”
两人交换了彼此碗里的肉。
毛山楂咬了一口,对杨梅微笑道:“你这块肥肉真好吃,肥肥的,油水好多啊!”
杨梅不敢接他的茬,红着脸,闷头吃自己碗里的精肉。
对于麦村人来说,米是村里的谷碾的,豆腐是村里的黄豆磨的,酒菜是村里花钱买的,猪是村里杀的……柳家的这顿豆腐饭,就等于是顿公家饭,就等于是大家自己出钱吃自己的,所以要多吃才不吃亏啊。男人家则多在吃酒上,最后十有八九都钻到桌子底下去了;女人家则多在吃饭上,在家最多吃两碗的,现在要吃三碗四碗,最后撑得就像从田畈里觅食归来的秋老鸭,挺着个肚子,走路一摇一摆的,夜里说不定下个双黄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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