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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二十年打工生涯让春天无处生存文化 |
分类: 小小说 |
春天原名不叫春天,叫韩冬。
二十五年前,一只从省城掉下来的馅饼“砸”到了韩冬所在的小山村,令整个小山村沸腾了。接馅饼的人是村支书,他将这名国企大厂的招工指标给了他儿子春天。但让村支书伤透脑筋的是,听说那家国企大厂还派了招工干部,在县劳动局监督农合工的体验和文化测试;而他儿子患过小儿麻痹症,又小学本科毕业,一查准漏馅。村支书日想夜想终于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他让同村的小伙子韩冬顶替春天去双项检查。这韩冬身强力壮,高中毕业,现在村小代课;他顶替春天还有什么可说的,招工干部一见,果然要他没商量,说就是你了,春天,赶紧回家收拾铺盖,明天有厂车来接你们上省城。就这样,韩冬阴差阳错地来到了省城,成为了另一个人。
那年韩冬十九岁,一根扁担,挑着两只笨重的木箱子,来到了他平常做梦都梦不到那么远的省城,开始了他更姓换名的都市打工生涯。在省城,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尊姓大名,大家都叫他春天;所以当他的女儿取名为韩红时,大家都惊讶不已,因为他姓陈,而他老婆姓赵,生个女儿怎么会姓韩呢?
春天和我住一个屋里。我也是农合工,但老家不是松阳,是龙游。相似的身世,让我们有很多共同语言:刚来那两年,我们一顿饭要吃一斤多,吃得城里人目瞪口呆,笑我们“头颈极细,只会食饥”;我们在省城说普通话被当作土话笑,我们回老家说土话又被当作普通话笑,有时候连我们自己不知道说的是啥玩艺儿?我们常常爬到宿舍楼的屋顶上,扶着栏杆,眺望万家灯火的城市夜景,心里充满了憧憬和酸楚;那时候我们讲得最多的是将来,而最迷茫的也就是将来。谁能够预知一个农合工的将来会是怎样的呢?
但我们都知道,不管将来会怎么样,奋斗是唯一的出路。我当时分配在设备车间,做钳工,跟师傅从学徒工、初级工做起,后来做到高级工、技师;与此同时,我又读了好几年书,有的纯粹为了拿个文凭,也有专业知识培训,前年我终于评上了高级技师。而春天呢,他分配在炼钢车间做炉前工,那是一个更有学问的工作。我们常说做事情要看火候,火候掌握得好坏是成功与否的关键;春天的工作就是看火候,所以他比我更加刻苦地读书,那些专业书就像天书一样难懂,但春天硬是一块青砖一块青砖地“啃”下去,真正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进厂第五年他就被评为车间先进工作者,隔了一年,又获得公司青年岗标兵的称号。
就这样,我和春天在省城站稳了脚跟。在企业数次改革的浪潮中,没有被“减员增效”掉,也没有被“优化组合”掉……说句冠冕堂皇的话,完全是靠我们不断进取、勇于奉献的精神,才赢得了今天。时光如流,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和春天也算是老省城人了;但其中的艰辛和耻辱又有谁知道呢?
如果我们在省城挣到的钱拿到老家去花,那生活就像泡在蜜缸里一样幸福了。但如果在省城挣到的钱就在省城花,这对于每一个没有城市身份的农合工来说,那又会是怎么样呢?
春天是在他二十四岁那年春天结的婚。婚礼很隆重,我赶到他松阳老家做伴郎时,山里还飘着省城里罕见的雪花,风景美得就像世外桃源。婚后,妻子小赵就随春天来到了省城。春天在大厂附近租了一间农民房子(这儿的农民和我们老家的农民有着天壤之别,他们可是富得流油),搬家那天,他从床底下摸出那根长满了灰尘的扁担,想想放了四五年也没有用过一次,不如索性掷了。但小赵一把夺过去说,这么好根扁担掷了多可惜!我笑春天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忘本了吧?想当年你可是用它……春天忙打了一棵好烟,堵住我的嘴巴。
说实话,刚来省城那几年,春天非常节俭(除非跑进新华书店),到了年底他总能扛只大彩电或大冰箱什么的回家,还有大包小包的春节礼品;结婚之后,他租了房子,开了小灶,尤其小赵怀了孩子,花钱就跟流水似的。唉,在省城要生个孩子、养个孩子,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就说小赵跑一趟医院检查吧,啥也没有,就要千儿八百的;难怪报上说他们要倒卖病人,医院都成了屠宰场了,来一个宰一个。接着春天升了一级,就花去了六千多元。这年年底春天要回老家过个春节,还是向我借的钱呢。等女儿韩红上幼儿园、读小学,因为孩子的户口在老家,就得交择校费啊借读费啊这个费那个费的,总之一句话,大都市认钱不认人,做每一件事走每一步路,你都得付钱付钱再付钱。曾几何起,奔钱成了人生唯一的目的。
有一天小赵来找我,让我劝劝春天,她要留在省城。
我问春天回家后打算做什么?我说,你在炼钢车间看火候的功夫回家有用吗?你在省城呆了二十来年,还干得了农活吗?你还安得了心干农活吗?你拿什么让她们娘儿俩过上幸福的生活?在我咄咄逼人的叩问下,春天退却了。他不无哀怨地说,你和我把人生最精华的这段青春(从二十岁到四十岁)献给了这座城市,可是我们得到了什么呢?将来有一天我们老了,不中用了,厂里不再跟我们签劳动合同了,我们还能在省城立足吗?我不甘心啊!我们在一起时,常常为此而感慨不已,为什么同样是人,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命运差别就这么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