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夏的三个夜晚(一)
(2009-04-07 07:4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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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原创职场故事老夏的称职与辞职文化 |
分类: 短篇小说 |
第一晚
党办主任柳莺告诉她对面的老夏,他2002年度业绩考评是基本称职。
宣传干事老夏,也是柳莺手下唯一的兵,顿时呆住了。
这也难怪他。就是柳莺,看到领导对老夏的考评时,也呆了一记。这之前,她一直认为老夏今年成绩突出,业绩考评有望优秀,年终奖的系数也将上扬。他俩曾经谈过此事。老夏也说自己最不济也有个称职吧。这自然是谦虚的说法。老夏在机关呆了将近20年,说什么话都从不说满。他说这话时,他心里其实想着优秀。柳莺笑道,不会吧,要我评肯定是优+。柳莺敢说这话是因为她无权考评他。这话说了也是白说。但白说干吗不说呢。
柳莺是吃过午饭后,从赵书记那儿取来机关管理人员的年度业绩考评表,进行登记归档的;抄到老夏时,她的心一下子揪住了。那时候是下午1点钟光景。老夏就坐在对面,她几乎脱口而出了。但柳莺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她的嘴巴。她的脸上开始6月飞雪,冷热无常。她不得不低下头,行为也随即鬼鬼祟祟起来,怕老夏看见。这样憋了3个多小时,也矛盾和痛苦了3个多小时之后,到了4:30分左右,柳莺的心理防线全线崩溃了。今天她要是把这个秘密带回家,她的心脏会长癌的。这也是上几任书记和赵书记经常批评她的地方。幼稚。女人式的幼稚。但那一任书记又都认为幼稚恰恰是柳莺这个党办主任唯一可取之处。
柳莺抬起头,颤巍巍地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老夏。
她们5点钟下班,在随后的半个小时里,老夏只轻轻地问了一句柳莺,这怎么会呢?此外,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傻呆呆的眼睛,像是在看他的主任柳莺,又像是在看柳莺背后的窗户。窗外是无数房子,因为天色而模糊了。
这时候已过了阳历年,阴历年也快到了。最是日短夜长的日子,下午4点左右,天就黑下来了。办公室里因为整天有灯,对天色的变化,柳莺缺乏感觉;但是老夏的脸色,她是最清楚不过了,像她母亲从乡下捉来的骚公鸡头上的红鸡冠一般,还深浅浓淡地变幻着。这就叫怒发冲冠吧!她想。老夏的沉静,让她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把工作秘密泄露给了他。伟人说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她不想看到老夏的沉静是这两种结果。好在下班的铃声及时地传来了。
柳莺故作轻松地喊老夏,老夏下班了。
老夏却抖抖擞擞地摸出一支烟,又抖抖擞擞地点上它。
老夏也故作轻松地说,你先走,我抽完这支烟。
那明天见。柳莺说。
平常他们下班从不这样,文明而生分。老夏也说,明天见。
一支烟没抽完,走廊上顿时清静了许多。老夏关了门,把灯也熄了。即使柳莺不放心他,在外面张望,这样也会以为他走了。另外,大楼里的领导,习惯比群众迟走几分钟,他也不想引来他们的叩门与询问。他只是心里堵得慌,想独自坐一会儿,有些事情再想想看。灯的开关在门口,他关门的同时就把灯关了。刚关掉灯的那一刻,房间里出奇的黑,跟地狱似的。老夏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使劲地闭眼睛。其实这不是正常的闭眼睛,而是非常的挤眼球了。这是母亲教他的法子。非常挤压几分钟后,再睁眼就能在任何黑暗中看到东西了。这个法子非常好,房间里的黑暗果然比刚才浅多了,他能够不碰到东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老夏摸到烟盒和一次性打火机,点了下班后的第二支烟。
给他评个基本称职没有道理呀!
这业绩考评分四档:优秀,称职,基本称职,不称职。如果用分数来表示的话,优秀,80分以上;称职,79—60分;基本称职,59—50分;不称职,49分以下。从中不难看出,基本称职就是不合格,就是淘汰出机关的预备对象。公司红头文件有规定,凡业绩考评不称职者,一律淘汰出机关,毫不留情。
如果老夏是个混混倒也罢了,名符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但他老夏不是啊,他老夏今年工作有多卖力你们知道吗?他被公司内部报刊、公司电视台和公司广播站共采用稿件是563篇,按全年工作日——老夏揿亮了打火机,查看了一下压在台玻璃底下的年历表——是251天,就算他年休假、事假、病假什么假都不请,他也要——563除以251——每个工作日写2﹒23篇稿件。这样的业绩别说他们分公司就他一个,就是总公司范围内,又有哪个宣传干事能与他比呢!而且更值得一提的是,他还在市报发过2篇纯散文,在市工人报发过7个新闻稿,有1篇荣获“三昧杯”新闻大赛三等奖呢。在柳莺告诉他业绩考评结果前,老夏的自我感觉一直好得很;公司里有谁不知他老夏,有几个年轻干事都称他大师了。
这不是完全抹杀了他的成绩吗?
老夏心里火燎火烧的难受。他从位置上站起来,在黑暗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肯定是新来的赵书记搞出来的。他没来以前,他还没这点成绩呢,哪年不是优秀?就因为他新来,他才拧着劲儿地干,想在新上任的书记面前露个脸儿。可万万没有想到勤勤恳恳倒错了,倒勤勤恳恳出个基本称职来了。
他赵振兴算个什么东西?老夏问。
是啊,他赵振兴算个什么东西。老夏说。他咽不下这口气,他回到办公桌前,摸黑拎起话筒,也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就往他们分公司的刘副经理家挂电话。刘副经理大概从餐桌上过来的,电话里还能听到嚼东西的声音。老夏直截了当地说他对自己的业绩考评表示不满,他怎么可能是基本称职呢?他可以摆事实讲道理吗。于是他向刘副经理算了前面算过的那笔帐,每个工作日要写2﹒23篇稿件哪!刘副经理耐心地听完老夏貌似平静的怒吼,便思路敏捷地谈了三点他个人的意见。第一肯定了老夏的显著业绩,领导都是看在眼里的,他表示同情和理解;第二称赞了老夏的思想觉悟,老夏是在机关工作了将近20年的老同志,相信有这个觉悟,把目光放得远一点,不要因为这点小事而影响生活和工作;第三基本称职的考评结果是赵书记主持的党政联合会议上通过的,那就明年争取有个好的结果吗。
放下电话机,老夏的脑子里像有吊扇叶子哗哗地转,他从刘副经理的三点意见里,哗哗地转出许多东西来。老夏渐渐地明白了,就像使劲挤过眼球之后,在黑暗中看见了东西。他又打电话到钱副经理家。是个女人接的电话,说钱副经理出差还没有回来。老夏这才想起钱副经理去广州了。他马上拨了王经理家的号码。王经理也不在家。经理夫人知道老夏,就告诉了王经理的手机号。老夏打过去,信号不怎么清晰,一来一去的话有时会冬瓜对到豆棚里。王经理的手机正宗“三星”,这可能是受手机所处环境的影响。但老夏还是把意思说清楚了,而且算过那笔帐后,老夏又想到他所兼的安全工作等,就觉得非说一下柳莺当时所说的那句话了,要我评的话肯定是优+。王经理听懂老夏的意见后,立马就表态,他说老夏啊,你想重新对你考评啊,好啊,党章都可以修改,何况你的业绩考评呢!这样吧,你让赵书记再召开一个党政联合会议就是了;好了,就到这儿吧,再打下去我的手机要爆了。咔,领导果断地切了。
对啊,再召开一个党政联合会议就是了吗?这不是赵书记一句话的事情吗。
老夏看到了黑暗中的灯。他按住电话机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得先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跟赵书记说。但当他拎起话筒时,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赵书记家的号码。老夏不得不打电话给刘副经理,问了赵书记家的电话号码,以及他的手机号。赵书记家没人接。鉴于刚才打王经理手机的经验教训,他决定不到万不得已,不去碰赵书记的手机。但老夏往书记家打啊打,没人接就是没人接。万不得已的时候到了,老夏打了赵书记的手机,而且一打就通。老夏刚说了两句话,赵书记就听出是什么意思了,就骂他扯淡,就把手机关了。
赵书记的手机最后往老夏耳朵里灌的倒不是“扯淡”这两个字,而是闹哄哄的,有人在请他唱歌,问他是通俗唱法、民族唱法还是美声唱法?赵书记好像在说,那要看什么样的……老夏的耳朵对某些声音特别灵敏,因为过去他有过不少陪同领导的机会,对某些声音耳熟能详了。赵书记在无线电话的那头话还没说完,信号就断了,但老夏在心里立马把书记的话补全了。他不就是在说,那要看什么样的小姐了吗?
老夏在黑暗的办公室里大声吼道,你他妈的才扯淡!
老夏的家距单位三站路。老夏终于离开机关大楼,来到寒冷而又冷清的站上等车时,发觉15分钟一班的班车迟迟不来,看表,才知23:45的午夜末班车也已经过了。寒风一吹,老夏像抽筋地抖身体,才想到没有吃晚饭,体内缺乏热能。但奇怪的是,他到现在还不觉得饿。老夏双臂夹紧身子,匆匆走在大街上。
大街上再没有第二个孤魂野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