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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头车

(2009-03-25 08:1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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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原创

羊头车

老家的记忆

贫穷的往事

文化

分类: 短篇小说

    发表于《芒种》2004年第3期

 

 

我小的时候,老家还普遍使用羊头车。羊头车因形似羊头,老家人就这么叫它。和我后来在浙西山区见到的独轮车相似,但还要小巧些。一只在孩子看来特别巨大的木轮子,半只隐藏在车身以下,半只突现在车身以上,为安全起见,不得不用木框子将它罩住。即使如此,孩子坐羊头车时,大人还不得不一遍遍地提醒他们,千万别伸手伸脚进去,不然要“啊呜”的。“啊呜”是孩子疼痛时的哭泣声,在老家话里,意思受伤。

坐羊头车,除了刚坐上去有股子新鲜味外,余下的实在是受罪。一来非常颠簸,因为木轮子硬绑绑的,没有弹性,乡下的泥路又多坎洼,任何细微的曲折都以颠簸来体现,所以坐羊头车要舍得屁股骨头痛,用老家话说,坐一炮仗路,老南瓜(指屁股)震开。除了屁股骨头痛,双手也特别辛苦,一路上得死死地扶住罩车轮的木框子,以免震下车去。二来耳朵受不了,羊头车的木头车轴发出“吱扭扭吱扭扭”的尖叫声,尖锐得刺得人耳朵出血,失聪为止。后来我看到凡高的油画《呐喊》,感觉小时候坐羊头车的我就像这个画中人。这也不是木轴里点滴菜油就行了,载了重物,木头与木头拼命地挤压,就有这尖叫声,神仙也没有法子的。所以,尝过坐羊头车的味道后,小时候的我就不肯坐了;唯有徒步到十余里外的外草塘做生活的礼拜天,劳动了一天,傍晚走在回家的路上,实在累得不行,才坐一下父亲推的羊头车。

当然,羊头车也不是用来推人的,它是三十年前农家的小货车,是用于农业生产的运输工具。播种季节,种子啊土肥啊农具啊……满满当当地装一车,就“吱扭扭吱扭扭”地下地去,既轻松,又有效率。收获季节,傍晚收工时,羊头车上,同样满满当当地装了一车玉米啊地瓜啊,同样“吱扭扭吱扭扭”地从田里运回来了。可以说,那时候的老家,那时候的乡亲们,家家户户还真少不来羊头车。

瞧着大人们推羊头车那股子轻松和自在的劲儿,我总以为那是很容易的事儿。记得我读初一那年冬天,快年边了吧。一天清晨,应该说凌晨才对,东方还是启明星在当家呢,全家人就起来了。大家都很兴奋,因为这一天我家的“花蹄子”出栏了。这只全身乌黑而四蹄花白的肉猪,在家已经养了十个多月了,捉来时才十来斤,现在总有一百六七十斤了吧。昨夜母亲借来大秤,我们就晓得今天要卖猪了。这就意味着有香臭香臭的猪大肠吃了。因为每次卖了猪,父亲都拎回家一付猪大肠。

闲话少说,就说我跟着父母亲和哥哥去了后屋。灯一亮,“花蹄子”就叫起来了。父母亲和哥哥一下就跳进了猪栏,父亲扯住两只肥大的猪耳朵,哥哥扯住猪尾巴,父亲和哥哥不知怎么一来就把“花蹄子”揿翻在地了。父亲用膝盖顶住猪脖子,捉住了它的前蹄,母亲忙用绳子捆住。哥哥也学父亲的样,用膝盖压住猪腰,让母亲捆后脚。“花蹄子”这时候不适时宜地拉出大堆屎,我看到哥哥一脸的苦相。母亲用第三根绳子串过“花蹄子”被捆住的前蹄与后脚时,父亲已经提过大秤,母亲打了个结,挂上秤钩。父亲和母亲抬起扁担,秤杆直翘,父亲迅速移动秤砣,突然捏住秤砣线,歇下来,将秤杆举到哥哥跟前,看他用手捏住的地方。哥哥看了,说一百七十五斤。父亲很满意地看了一眼母亲,母亲也笑了。

后来“花蹄子”一直尖叫,它也知道今天不是个好日子。父亲他们把猪抬出猪圈后,就直接放在羊头车上了。确切地说,就放在羊头车的一侧。羊头车的两侧都绕有绳子,现在用它将“花蹄子”捆住了。羊头车以木轮为中心,分为两侧,载物时必须两侧重量均匀,这才平衡;如果有轻有重,则推起来要你的命,弄不好就翻车。所以,当“花蹄子”被放上一侧时,父亲就叫我坐在另一侧的车杠上,等他们去搬两块差不多重的石头,压在这一侧。之所以要找两块石头,因为卖完猪,还要各放一边推回来呢。就在他们找石头的时候,我这个初中生自己觉得也是个大人了,突然想试一试推羊头车,那怕推一两步也好的,在这个举家兴奋的日子里,让父母亲也为我而骄傲一下。于是我小心地下了车杠,还没来得及推呢,羊头车就轰地翻了,受到重创的“花蹄子”顿时尖叫起来,母亲冲了过来,扬起手,在晨光中看到了我的眼泪,她那扬起的手改成了拉人,她叫我滚到屋里去。从这以后我知道了平衡的重要,对于推羊头车来说。

很少有羊头车借与被借的现象,因为几乎家家都有。但也有例外,和我家隔了三户人家的李五家就没有,一年中也总有一两回来借我家的羊头车。李五为什么别的人家不去借,偏偏来我家呢?我猜想是因为我家成份不好,富农,任何贫下中农来我家借东西什么的,父母亲都笑脸相迎的缘故吧。当然,李五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来借我家的羊头车的,总要他母亲在他家里吃轮饭吃满了一个月后,这个月的最后一天的黄昏才借,借去了,就将吃过早夜饭的他母亲推到他的弟弟李六那儿。他母亲要在第六个儿子吃上一个月轮饭,然后再推到小儿子李七家。父母亲都觉得自己家的羊头车被借去派这个用场,是件非常好的好事,是积善积德,所以很乐意借给李五。

在我的印象中,我还是米米小(老家话,很小的意思)的时候,李五就来借羊头车了。瘦长的个儿就像一支芦苇,摇曳在我家门前的夕阳里。头发永远是长的,乱的,乱蓬蓬的像鸡窠草。因为瘦,所以张扬着一脸的瘦笑,朝我家门洞里喊,老许,我想借你家的羊头车用用?于是父亲或母亲就从门洞里出来,叫他不用客气,自己拿好了。一脸瘦笑的李五就有些难为情地说,那怎么可以呢。于是在父亲或母亲的带引下,熟门熟路地从后屋推走了我家的羊头车。

李五家我去过几次,那个穷真叫穷,一间直头草舍内,一贫如洗。这种直头草舍,老家人称之为箍铜舍,形同走江湖的箍铜匠临时搭住的简易房,又矮又小,冬寒夏热。住这种箍铜舍的人家,家境的贫寒就可想而知了。但穷归穷,李五对他母亲听说是很孝顺的,每次轮到他家,他家总比平时多些油腥味儿。

我从未见到过李五的父亲,听说他很早就走了。李五他们七个兄弟都是他母亲一手拉扯大的。等到七个儿子都成家了,他母亲也就老了,也就开始她吃轮饭的岁月了。这时候我一定还很小,印象中李五的母亲永远是那么老,满脸疙里疙瘩的皱纹啊老寿斑啊,像一只长得很皱浑身没有一点平坦处的长柄老南瓜。这种老南瓜样子很丑吃起来却很甜。李五的母亲笑起来也很甜,早年,她还能走动时,到了哪个儿子家就小脚不停地做事,小脚点点地来过我家,和父母亲说过话。到了要离开的那天,也会特地跑过来打招呼,手势很软很柔地摸摸我的头,我也就怕痒兮兮地要逃;但其实我喜欢她慈祥的抚摸,头顶心里有种很舒服的感觉。小时候我挺腼腆,等她小脚点点地回走了,才怯怯地喊她一声老婆婆,也不知她听没听见。

不多一会儿,李五就推着他母亲上路了。我家羊头车的一侧坐着老婆婆,她还是一身斜襟兰布衫,头发梳成牛粪团,缠过脚的双脚艰难地挺着,这样人就势必有些后仰,上半身就很难坐直,就不得不双手死死地抓住木框子,以免路中突然向后倒下去。她的手臂上挽着一个小包裹,包着梳妆用的木镜、木梳、篦子,以及头油什么的,都是她随身带着的东西。女人一旦结婚后,梳妆是非常重要的。我母亲每天天刚亮就起来了,就坐在门口的屋檐下,面前支一面镜子,细细地梳妆起来了,开始新的一天的头等大事。母亲先用木梳把头发梳通了,然后抹上头油,再用篦子梳,梳到一根是一根了,再盘上,盘成漂亮的牛粪团,用黑色网罩罩住,插上银质簪子。整套工序下来,少则一个多小时,多则两三个小时。据说这头发团里有着女性本色。在老家人眼里,一个勤快贤惠的女子,头上永远纹丝不乱、油光滴滑的;只有邋遢婆娘,才发质灰黄,头上永远乱糟糟的,这种婆娘家里你不用看也知道,同样乱糟糟的,院子里鸡屎鸭粪多得无处迈脚。在我们老家,看一个女人的的品行只要看她的头上就行了。天色渐渐大亮了,朝霞在梳妆中的母亲的背后鲜活开来,道路上开始有匆忙的脚步声了;这一切母亲不用看都能感觉到,她依旧不紧不慢地梳妆着,她的背后,如果是春天则有着小桥流水的幽谧,如果是夏天则有着蝉噪林静的恬淡,如果是秋天则有着朝花夕落的坦荡,如果是冬天则有蓝天雁归的悠远。想必李五的母亲也是这么梳头的,她的头发虽然灰白了,但永远纹丝不乱、油光滴滑的。想想也是,一个能拉扯大七个孩子的老寡妇,她的勤快贤惠是不言而喻的。

我家的羊头车的另一侧捆绑着李五母亲自己的铺盖和马桶。她怕儿子媳妇嫌她脏,还是用习惯了自己的东西,才这般铺盖马桶随身带,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这样倒使我家的羊头车保持了应有的平衡,不然,李五还得在另一侧捆块石头才行,就像我家的“花蹄子”出圈那样。在这里还想多说几句的是那只马桶,应该是李五母亲陪嫁的嫁妆吧。过门时,朱红漆,铜箍圈,金光闪亮的;崭新的马桶里还藏有枣子花生等香果子和七八分角子呢,闹新房的孩子抢到了不知有多开心呢。而现在四五十年过去了,铜箍圈不见了,漆也剥落了,当年的朱红色与其褪成黑暗色了,倒不如说被岁月染成了这般颜色。但依稀可见马桶盖上的花纹,和柄上雕有图案;至于什么花纹什么图案就不得而知了。完全可以想象,一只使用了五六十年的马桶,内壁结满了石硬的黄色盐硝,它所散发出来的那股子异味叫人撅倒。所以每次瞧见李五推着他母亲从我家门前的横路上推过,我就无端地闻到那股子异味。然后在老家,马桶是受人尊敬的,就像我和我哥都是诞生在马桶里一样,李家的七个儿子,也都是马桶里诞生的。听母亲说过,老婆婆生李五的那天下午,她还在地里割麦,还挑麦担呢,傍晚时肚子忽然痛了起来,夜里大痛,老婆婆一坐上马桶,李五就“骨碌笃”掉进了马桶。那时候的女人家都很会生孩子。李五的母亲和她那只高大的老马桶如今各占了羊头车的半壁江山,保持着羊头车的平衡,“吱扭”在老家天大地大的乡间小道上,情形特别滑稽可笑,谁见了都要忍不住要笑出声来的。

就在“花蹄子”出栏的第二年春天,一个还挺寒的日子,傍晚,我已经从学校里回来了,看到李五又推着我家的羊头车在送他母亲了。不过,这一次很特别,李五的母亲身上捆了绳子。一股捆在她屁股那儿,另一股捆在她腋下。在羊头车上,用绳子捆猪啊羊啊倒是不难见到的,捆人,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所以不免多看了几眼,而且看到老婆婆的头发团散了,凌乱的头发散挂着,其实少得可怜,老婆婆微低着头,眼睛半闭半开的,随着晃来晃去的脑袋在看,也不知看什么。她的手臂上没有那个包裹。老婆婆晃荡在晚霞里的脑袋,就像一只传统的拨浪鼓。我想李五的母亲真的老了,老得都坐不住羊头车了。

母亲回来时,我说出自己的奇怪。母亲一声叹息,也没有说什么就忙事情去了。

天际云霞散尽,远方的田野上夜雾缭绕,天暗了,李五家突然有了吵骂声,也不长,就一阵子。这在寻常百姓家是很普遍的。但令人奇怪的是,李五又推着他的母亲从我家门前的横路上经过了;而且这次不是一个人,是李五和他老婆俩人。推车的当然是李五,他哭泣着,跟在他身后的老婆,嘴里叽哩咕噜地不知骂着什么。羊头车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一侧是李五的母亲,另一侧是她的马桶和铺盖。这时候我家已经在吃夜饭了。母亲骂李六是个畜生,连自己的娘都不肯养;其实老婆婆这么大年纪了,她能吃几颗米呢?!

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原来,李五将他母亲推到李六家里,李六发现母亲已经去世了。于是李六拒收。因为照道理这天还算是李五家的,既然母亲死在他家,他就不应该把母亲的尸体推到他家来。而李五坚持说,他推母亲出门时她还是好好的,怎么说去就去了呢?既然出门还好好的,那就应该在李六家里操办母亲的后事。兄弟俩为此大吵了起来。李五争不过李六夫妻俩,就乖乖地推母亲回家,可回到家里,李五的老婆不买帐了。就这样,夫妻俩推着李五母亲的尸体上李六家评理……

后来听说是在李大家办的丧事。

第二天,父亲特地找了李五,告诉他我家的羊头车不要还了。李五噢了声,说,那好,以后我去做一辆还你吧。但李五至今还欠我家一辆羊头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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