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湘西(小说)
(2009-04-14 13:0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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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湘西小说三怒穗穗李桓杂谈 |
第五章 石三怒(5)
竹桥的西头,一声惊呼声猝然传来:
“阿爹!”
田伏秋与石三怒一转脑壳,就惊呆了:
那居然是气喘吁吁、正打起飞脚跑过桥来的穗穗!
穗穗是在走完了一半十里坡,快到雷公寨的时候才突然打的转身。
下午边边没头没脑挨了阿爹一通狠训,她一口气便冲出了镇子。
一口气便往雷公寨跑。
一边跑一边眼泪汪汪使劲流,好像眼泪流得越多,心里的委屈才能越少一分。
六伢子紧赶慢赶跟在她身边,也不晓得该如何劝她,只好不住口地讲:“穗穗,你莫生气了,算了嘛。”
“我为什么不生气?”
“那……那生过了就算了嘛。”
凭什么生过就算了?穗穗硬想不通:阿爹从来没骂过她,从来都不骂的!前天是头一回,今天是第二回,今天比前天还凶!
“阿爹以前从来不骂我的!”
“那……那也算了嘛。”六伢子只晓得这一句。
“我就不!”
穗穗就边擦眼泪边往前面跑,一边还不停地念:“那么凶!以前从来不骂我的……那么凶……”
哪怕她做错了么子也好啊,无介没事就是一通骂,搞么子名堂嘛!
一口气冲出十好几里,山风才慢慢吹干了她的眼泪水。
又气狠狠走了十好几里,她心里才慢慢地淡去了一些委屈。
到了天边边太阳斜斜往西落的时节,他们已经到了猪婆沟口子,离雷公寨也不过几里路了。
这猪婆沟底有处甜山泉,泉边边照例会有附近的山民吊上个竹筒筒,供往来过路的人打水吃,两个人就坐到泉边边喝水歇气,六伢子自己先灌了个饱,回头看穗穗坐在一边上发呆,就给穗穗打来了水。
穗穗也不接,却坐在那里发呆。
六伢子就把竹筒筒塞到她手里,讲穗穗你喝水呀,走了那样远的路,难道口不干?
他听到穗穗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阿爹今天好奇怪哦。”
“啊,么子?”
“我讲阿爹好奇怪,他么子地方不对头。”
“不对头?么子不对头?”六伢子没听明白。
穗穗讲:“我开始好生气好生气,就只记得生气了,现在气过了,我就觉得阿爹不对头,反正有么子地方不对。”
么子地方不对呢?
穗穗使劲想使劲想。
后来她突然就想起来了。
--今天阿爹的眼睛里头,有一种全新的光。
那种光她熟得很,她以前在好多人眼睛里头都看到过,好像六伢子上回去坡尾寨,被寨口子两条好凶的狗追起咬,好像舅舅姚先生有回来寨子,路上要跳过一条丈把宽的沟,好像五叔公那次在山上远远碰到一头老虎,吓得玩了命地跑回寨子里来,好像月月姐姐去年来雷公寨看到她杀鸡……
好像那个林阿姨前天傍晚碰到那条蛇!
那些时候,他们的眼睛里,都是这种光。
打从记事起十几年了,穗穗看到过阿爹各样的眼神:高兴的、烦闷的、发呆的、平淡的......却唯独从没有看到过这种光。
但今天阿爹的眼睛里头闪过的,就是这种。
穗穗突然就晓得了:那是害怕!
不是一般的怕,阿爹那眼神平淡淡地好像没得么子,里面里面好深好深的地方却透出来一股子害怕的光,于是反而显得越发的可怕。
这一刻,穗穗才发现:真的哦,阿爹一辈子好像从来没有害怕过。
可是一辈子没害怕过的阿爹,今天却怕了,怕得好厉害。
一件阿爹都怕的事,会是么子事呢?
那一刹那,一股子莫名的恐惧突然令穗穗是那样的不安,她腾地就跳起来,就把竹筒筒往六伢子手里头一塞:“不行,我要去找阿爹!”
六伢子就喊:“穗穗,你去哪里找?”
“我不管,反正要去找!”
她一边喊,一边撒开双脚就往来路上拚命地跑。
她听到六伢子在后面扯起嗓子喊:“穗穗,你慢些,我追你不上了……”
但她没有慢一慢,她只顾得拚命地跑,她不晓得到底要跑去做什么,只是觉得自己一定要去,要赶紧赶紧找到阿爹。
不晓得跑了好久,也不晓得跑出了好远,跑得六伢子的声音早已远远听不见,跑得穗穗自己满头满身汗湿了衣衫,但她却全不曾觉出累,只觉得心里越跑越慌。
阿爹到底在哪里哟?
后来她就听到了不远的几声枪响,那枪响声脆脆地不像火铳粉枪,响得她心里狠狠地一弹,她就飞起脚往响枪的地方跑过去。
一口气冲下了一道长坡,一拐弯,她就看到了跑虎溪。
就看到了溪东头两个枪口对枪口的人。
一个面向她的,正是阿爹,脑壳上还顶着一支枪!
“阿爹!”
她就惊呼了出来!
她就一把就拔出了腰里的牛角刀!
“穗穗?”
田伏秋与石三怒同样大吃了一惊!
同时出口的这一声,令两个人又同时愣起了。
“石三怒?”跑过桥的穗穗同样愣起了――拿枪顶住阿爹的,竟是石三怒!
――只愣了一愣,她猛地将刀往石三怒脖子上一架:“放了我爹,不然我杀了你!”
第五章 石三怒(6)
野猪油灯盏照亮了夜色下的天坑岭山寨大厅时,麻大拐子终于坐不住了。
从派了石三怒去杀田伏秋起,他心里就一直不曾安稳过。
回寨的山路上,他好几次差点喊住弟兄们打倒转,又好几次硬生生收住了口。
等到了山寨,干坐起等石三怒回来又左等右等老不见人,他心里就越发地慌起来,越发地直打鼓。
--三怒不得真的搞田伏秋不赢吧?
按讲应该不得啊。
三怒是他一手敲打出来的,那身本事他最清白,以这伢崽现在的身手,就算比大哥石天保当年,也未见得有么子弱。而田伏秋十几年藏头匿尾不出山,年纪也上来了,再怎样功夫总比不得从前了吧?
退一万步讲,就算田伏秋马马虎虎功夫还在身上,他在明三怒在暗,总不至于还搞他不翻。
他就是因为这样想,才放心让石三怒一个人去给田伏秋下暗绊。
可是--
可是怎么老也不见人回来呢?
眼看起太阳一点点斜了西,眼看起山寨大厅里一点点黯淡下来,眼看起大哥石天保的灵牌渐渐模糊于黑暗之中,眼看起一盏盏野猪油灯盏子亮起,麻大拐子的心里就跟有十几只野狸猫乱爪挠心般一阵紧过一阵地乱起来。
谢山神爷爷的香烛早就点起,庆功的酒菜也摆满了桌,几百兄弟都在等他领头拜山神庆贺今日外财到手,他却热锅上的蚂蚁子一样一个人来来回回直打转,转得众兄弟一个个屏气收声不敢拢他的边。
他突然觉得自己原来想的理由都那样的脆弱。
他突然怀疑:田伏秋这个人,他真的就能估得那样准么?
那一刻,他突然就想起了当年水星楼那一战。
那一战他麻大拐子是亲身在场亲眼看到的:大哥石天保以逸待劳,田伏秋却是一天一晚水米未进整整赶了三百里,人到楼下的时候看起去一身灰尘土嘴巴干裂裂累得好像站都站不蛮稳了--且莫讲他累死累活几百里,就算一步路没走平起交手,他田伏秋原本也未见得是大哥的对手,那时节在场那样多人,有哪一个想得到大哥还会败在他手里?
可大哥却把一条命丢在了水星楼上,丢在了这个当时看起去必输无疑的田伏秋手里!
麻大拐子就觉得心里一阵阵的后悔:三怒毕竟还是十八岁的嫩伢崽,功夫虽在经验火候却还欠,他偏生又不能真告诉三怒这田伏秋到底是个么子人,万一三怒没把这人看在眼里轻了敌呢?
田伏秋可是不得跟石天保的崽讲客气的啊!
那一下,麻大拐子突然就站住了,突然就扯开了喉咙:“来人哪――”
一声招呼全寨近三百号兄弟呼啦啦都齐了,麻大拐子挥起拐棍就吼:“找!都同老子出去找!把少扛把子马上给老子找回来!”
一面喊他一面就急匆匆往外冲。
大先生急火火喊人抬了滑竿过来,他睬都没睬,冲到最前头牵了匹快马翻身就爬上去,山寨大门刚开了一条缝他已经一鞭子冲出了寨门。
一出寨门他就愣起了:
远远的岭腰下,黑暗暗正有一个身影攀上岭来,虽说夜幕下黑古咙咚只看得一个影子到,虽说相隔老远那身影还只有一点点子大,他却一眼认出了那正是他神挂心牵的伢崽。
那一下他翻身就落了马,忘了拐脚使不得力一下绊了个跟头,抓了满手泥巴不等人站起已经扯开了喉咙:
“三怒,三怒啊――”
那个夜晚,新月如钩,斜在天际。
田家里里外外,安安静静,只有门口的水车呆头呆脑,还吱吱呀呀转得那样单调。
转得坐在火塘边添柴火的穗穗心里直发虚。
火塘里跳动的火光,映亮了蹲在门口吸旱烟的阿爹的背影。
也映亮了桌子上摆起的那把牛角刀。
--从晓得了这把刀子的来历,阿爹就没讲过一句话,就那样蹲在门口,足足吸了半晚上的烟,脑壳也不曾抬一抬。
穗穗就觉得心里空空地发虚。
眼前就忍不住一遍遍闪起傍晚边边那一刻的情景:
她记得她把刀子架到了石三怒脖子上。
她记得石三怒满脸的震惊好像绝不敢相信:“他是你爹?”
她讲了一句么子已经记不得了,好像是喊:“快放了我爹,不然我真动手了!”
后来石三怒就把枪放下了。
再后来阿爹也放下了枪。
那一刻,阿爹从她看到石三怒,又从石三怒看到她,眼睛里同样是不敢相信。
后来她看到石三怒的脖子上流出了一线血,才发现自己的刀子还架在石三怒脖子上,就慌里慌张收回了刀子。
慌里慌张想帮石三怒去擦流出来的血,但旁边阿爹的眼光把她压得手伸出一半又缩了回来。
也不晓得为什么,她就慌慌地把牛角刀藏到了身后。
那一刻,她只记得天边边残霞血样红,红得她眼晕晕地抬不起脑壳......
“你真的不晓得他是天坑岭的土匪?”
回到屋里,问完这句话,看到穗穗摇了头,田伏秋一晚上就再没做过声。
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搞成这个样子。
石天保的崽,同他田伏秋的女――这是搞么子名堂嘛?
老天爷难道真的瞎了眼睛么?
那一阵子,他突然就涌起了一股子天意难测、造化弄人的恐惧。
要不要把当年的事同穗穗讲出来?
一晚上他反复在想这件事,但后来还是打定主意不讲。
--穗穗同石天保的崽,只是龙船赛上碰上的,年轻伢妹崽互相对得上眼送了刀子荷包,原也并不奇怪,不等于心里就真的如何割不下这个人。
真要心里割不下,穗穗也不得一上来就把刀子往那个石三怒脖子上架嘛。
现在她晓得这后生是天坑岭的土匪,这就够了,应该就不得再同他来往了,有些事,还是莫让她晓得的好。
打定主意他就起了身,就往里屋走。
经过摆着牛角刀的桌子边时,他就停了一下,就平淡淡地,却不容置疑地吩咐了一句:“这把刀不能留,要是他来找你,记得还给他。要是他不来,就丢脱!”
穗穗就嗯了一声。
土匪的东西,她当然不能留。
站在山寨门口周周细细先把石三怒上下打量了几个遍,确定除了脖子上一道浅浅的血,真的再没别的么子伤,麻大拐子才长长透了一口气。
才问起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石三怒讲得很简单:自己在老爷门失了手,后来在跑虎溪又没搞得田伏秋赢,不过田伏秋没杀他,他找机会脱了身,就回来了。
“对不起,阿爹,你交代的事我没办熨帖……”石三怒低起脑壳,心里还在虚虚地,怕阿爹看出他瞒了后面半截子事--为了一个妹伢,没下手除掉阿爹要杀的人,这话他一时还真讲不出口。
还好阿爹不曾起疑,只顾得拍起他肩膀高兴:“没伤到自己就好。一回失手,以后有的是机会,只要你没伤到,比么子都强。”
石三怒就问:“阿爹,我――有件事不明白。”
“么子事?”
“这个田伏秋是不是认得我亲阿爹?”
“啊……啊?”麻大拐子脸上的肌肉就禁不住一扯!
第五章 石三怒(7)
还好石三怒一直低起脑壳,不曾看到阿爹脸上那一刹那飞过的不自然。
他心里着实是奇怪,一路上左想右想都不曾想清白:“我同他交手的时候,他明明赢了我,当时枪都顶起我脑门心上了,可听到讲我亲爹是石天保,他突然……突然好像就手软了――阿爹,这个田伏秋到底是个么子人,如何会晓得我亲爹?”
“你这伢崽,”麻大拐子就讲,“你阿爹么子角色?当年雪峰山上一只虎威震湘西!三州六府长了耳朵的哪个不晓得他的威名?他……他听到讲你是石天保的崽,他怕了嘛。”
“可我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
“死了再多年又怎么的?你爹当年的威风,你是不晓得,石天保三个字报出来,是个活人都得吓出一裤裆尿!”
他就赶紧打发石三怒:“好了好了,累了一天,你也莫东想西想了,赶紧去吃饭,吃完早些歇气。”
直到石三怒离去,麻大拐子才擦了一把头上飞出的冷汗。
他绝不曾想到石三怒会突然问起这件事。
十六年来他死瞒活瞒,铁定了算盘要把这块心病烂到肚子里,让石三怒这一世人摸不到一点风,不曾想石三怒头回同田伏秋打照面,回来就冒出了这句话!
“今天是我大意了,我以为田伏秋躲了十六年,应该不是三怒的对手了,没想到这些年他功夫居然一点没荒废,差点把三怒都搭进去,想起我都后怕啊。”
这番话,他是同身边一直没做声的大先生讲的--大先生是山上的老腿杆,山寨里为数不多的晓得那桩旧事的几个人之一,当然晓得大扛把子方才为什么会紧张起来。
“麻爷,照如今这情形,杀田伏秋的事,只怕得另找机会,切不能再让三怒去冒险了。”
那是当然:田伏秋必须死在石三怒手里,也只能死在石三怒手里,若没得十足的把握,这件事确实急不得。
麻大拐子就硬狠狠一点头:
”十六年老子都等过来了,了不起再让田伏秋多吃几天人世间的饭!”
那日夜里,石三怒翻来覆去睡不着。
捏了穗穗送他的那只绣荷包,他只觉得心里空落落地靠不着个实处。
--田伏秋为什么偏偏就是穗穗的阿爹呢?
他拿不准阿爹到底有好恨这个田伏秋:按讲田伏秋不过是在河街上充硬脚管了一回闲事,扫了天坑岭的面子,阿爹当时心里恼火也不奇怪,但这毕竟算不得么子深仇大恨,这回他没杀成田伏秋,这桩事是不是就过去了?
可阿爹为人钉是钉卯是卯,不动杀心则已,既然开口讲了要人死,那人便一定活不成。
要是阿爹下回再要田伏秋的命,他该如何办?
除非--
除非他告诉阿爹,田伏秋是他喜欢的妹伢的阿爹。
可阿爹若问一句:那妹伢喜欢你么?他又该如何答?
换作是他,假如别个当面把枪顶到了阿爹的脑壳上,他只怕扑起去咬也要把那人咬杀一百遍!
如今却是他把枪顶上了穗穗阿爹的脑壳,穗穗凭么子还会喜欢他?
他就觉得脖子上那道血口子火辣辣地生痛,痛得他心烦意乱想不清白--穗穗把刀子架上他脖子的时候,他一丝丝痛也不曾觉出来,这时血口子早结了疤,按讲早不得痛了,他反倒痛狠狠地,仿佛那把刀子还架在他脖子上......
那日夜里,穗穗同样好久好久睡不着。
拿起牛角刀进了自己的房,她坐一气站一气半天安不得神,后来想起一定是手里这把牛角刀害的,她本就不该把这祸害总拿起手里搅得自己心烦。
她就把刀子丢进了墙角角的背篓里头。
她就在床上躺下,逼自己赶快睡。
后来她睡不着。
后来她拉起被子蒙住脑壳。
后来发现蒙起脑壳也不管用,不但睡不着,还闷得很不透气。
这个坏土匪,还想杀我阿爹,真是好可恨好可恨好可恨!
她一晚上硬是恨得睡不着......
到底一晚上没睡好,第二日穗穗便一直打不起精神左右不来劲,吃早饭不来劲,吃完早饭碾茶籽包茶枯还是不来劲,一上午东一下西一下搞错了好几回事情,搞得阿爹面沉沉地望了她好几眼。
后来日头近了晌午,她收拾茶籽上了蒸笼,坐在灶前呆呆地扇了好一气的火,直到阿爹问起她如何还不去做中饭,她才想起自己忘了做饭的时辰。
正当起身要往厨房里去,她却突然一愣:“林阿姨?”
正在打茶枯的田伏秋听见声音一回头,也愣起了:“汪老板,林老板?”
――站在门口的,正是林湘君与汪兆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