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
个人资料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
  • 博客访问:
  • 关注人气: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血色湘西(小说)

(2009-04-22 12:14:44)
标签:

血色湘西

小说

三怒

穗穗

李桓

杂谈

第七章 邻居(1)

  林湘君第二天破天荒睡过了头。
  昨夜里她的确睡得晚,跟田伏秋一番天聊到了凌晨,但这也算不得赖床的理由:在长沙,不管头天多么累,睡得多么晚,第二天天一亮她一定会自然醒,而且醒来就精神百倍脑壳里全是事,她不晓得为何在这山里就破了这习惯,就香香甜甜睡了个足。
  ――醒来后还慵懒懒半天不想爬起床。
  快当了顶的太阳透过窗户格子晒得她半边脸暖暖地微微烫,听得窗外头山雀儿喳喳叫水车吱呀呀响,林湘君就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来,仿佛自己这一觉睡了有万年久,一觉醒来竟把自己奇异地睡到了另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境中。
  后来当然还是起了床,懒懒地走出门,就碰到了正在院子里晾药草的田伏秋。
  她就招呼一声“田大哥”,就看到田伏秋憨憨地向她点头笑――这笑容过去看起来总觉得木呆呆的有些愚笨,今日里却全然只觉得一股亲切了。
  “穗穗呢?”她就问――她醒的时候,穗穗早就不见了踪影。
  田伏秋告诉她穗穗上山打山鸡去了,等一下就会回,林湘君这才想起穗穗昨天是讲过,今天要打只野山鸡给她尝尝鲜。
  等她洗过脸漱过口,穗穗果然提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山鸡进了门,林湘君就招呼:“穗穗,回来了?”
  “林阿姨。”穗穗不晓得为何脸孔红红的,眼睛也不敢看她,“我、我去炒山鸡。”
  她勾起个脑壳飞闪闪地就钻进了厨房。
  这妹伢,今天怎么慌慌的?
  林湘君就觉得有点奇怪。

  午饭的时候,桌上果然便有了一大盆炒山鸡,辣热热香喷喷吃得林湘君好过瘾。
  吃起吃起她才觉得有点不对,饭桌上今天好安静。
  ――昨天中饭晚饭一屋子都是穗穗的声音,又是喊她尝这样又是喊她尝那样,今天如何听不到她开口了?
  她就扭头看穗穗,就看到穗穗端起个碗发呆,一双筷子挟了几粒饭半天没看见塞进口。
  林湘君就问:“穗穗,怎么不吃啊?”
  “啊?”穗穗好像这才被她喊醒,“我在吃,我在吃啊。”
  她勾起个脑壳就使劲把饭往嘴巴里塞。
  这妹子真的有些不对头啊,今天碰到什么事了么?林湘君越发觉得有些奇怪了。
  连田伏秋都感觉到了,眼睛就瞄了穗穗一眼。
  --瞄得穗穗低起脑壳不敢抬。
  
  穗穗还真是碰到事。
  她绝没想到的事,或者讲她绝没想到的人。
  一大早她背了背篓、火枪,便上了十里坡,一路专往林深草密处钻,一面便不时地吹起竹哨。
  竹哨子的声音“咕叽叽”、“咕叽叽”的,学的是母山鸡叫,学像了公山鸡听见才会现身。
  穗穗的竹哨子一向吹得像,但这季节母山鸡大都已经抱了窝公山鸡也便轻易不出来,她寻了好一气不见猎物,后来想山坡子上山鸡少不如上旁边的峰岭寻寻看,那里峭壁险崖做窝的山鸡多,便一气爬上了十里坡边的崖峰顶。
  这崖峰百多丈高三面是悬崖,草密林深是个打山鸡的好去处。穗穗选好了藏身的窝子便吹起竹哨,一面便支起耳朵睁足了眼睛等。
  才吹得三四声,就听见扑啦啦一声,一只好大的山鸡从崖边树丛子里冲冲地飞了出来。
  才腾上半空那山鸡立马就打转逃――竹哨子只学得母山鸡的声音却学不出气味,公山鸡上当只上得那一眨眼的功夫。
  一眨眼就够了,穗穗身一直手一端砰的一声便响了火枪。
  ――竿子营的人,打枪是不瞄的,要瞄也没得东西瞄,因为这里的火枪都是光杆杆一条,上面连准星都没得,打枪的时候照例是往腰间一端平就扣,这是人人自小练就的吃饭本事,只要枪响,几十步内一只山鸡绝跑不脱。
  那山鸡果然也没跑脱,枪声响处半空里一停,贴起悬崖边边就一头栽了下去。
  穗穗就想不好,莫不要跌到悬崖下面,那就难得寻了,就急急地跑过去,跑到悬崖边边不见地上有山鸡,探出头一看:还真的走背运,那只山鸡真跌下了悬崖,正挂在两三丈下一棵横生的野松树枝桠上。
  打量一下岩壁笔陡也没得蛮好下脚的地方,穗穗正盘算要如何才能爬到下面去捡,那野松杈子却突然一摇,一只手突然从岩壁边伸了出来,一把便抓起了那只山鸡。
  ――这笔陡的悬崖横生的树上不光挂了山鸡,靠里面贴岩壁居然还挂了一个人!
  这人探身子捡了山鸡,脑壳一转一双凶煞煞的眼睛便野野地盯住了悬崖顶上的她。
  ――那居然是石三怒!


第七章 邻居(2)

  迎起那双眼睛,穗穗心里就弹弹地一慌!
  就脱口:“你……你跑起这里来做么子?”
  “这崖峰又不是你屋里,我如何不能来这里?”
  穗穗就被顶得一噎。
  愣了一愣,她就一伸手:“还给我。”
  那土匪居然瞪起眼睛装糊涂:“么子?”
  “我打的山鸡啊。”
  “我怎么晓得是你打的?”
  “本来就是我打的嘛。”--崖峰上又没得别个,穗穗想这土匪真是问得不讲理呀。
  她没想到石三怒还真的霸蛮不讲理:“天上跌的树上捡的,它哪片翅膀上写了是你打的?要不你喊它,喊得它应,我就还给你。”
  瞪起他,穗穗气得真是眼睛都要发绿。
  “土匪!”
  她掉转脑壳就走。
  “哎,哎――”
  那土匪在崖下头扯起嗓子喊,穗穗却脑壳都没回,气呼呼便直往崖峰下冲。
  --这个坏土匪,真真要把人气死!
  她气啊气啊冲啊冲,一冲两冲不留神已经冲下了大半崖岭。
  前头山坡缓了她脚步也跟起缓,脚步一缓才想起自己这一气就忘了还不曾打得山鸡到手,刚刚这样想起来,脚下却突然一停。
  ――就在前面几丈外的草坡上,端端正正地正摆了那只山鸡。
  便在这时,旁边高处“咕叽叽”突然响起了竹哨声,随起竹哨便听得扑啦啦一只山鸡从林间飞起,没等她反应过来,砰的一声枪声清脆,那山鸡半空里一顿,一头栽下来,正跌在她的脚边边。
  她一转脑壳就看到了远远坡边一棵大树顶上坐起的石三怒,那土匪正收起还在冒烟的手枪:“哎――山鸡还给你,再送你一只,给你凑一双――”
  穗穗就狠狠瞪了他一眼。
  就气冲冲冲上前,捡起自己原来打的那只就走。
  “哎――还有一只啊――”
  穗穗不理他,加劲往前走。
  身后面,那土匪也不追她,只突然扯开了粗暴暴的嗓子,凶狠狠吼出一嗓歌子声来--
  “姣妹门前一道坡,
  “别个走少我走多。
  “铁打的草鞋穿烂哒,
  “岩头站起咧--灯盏窝……”
  野野的情歌子狠狠地追来,穗穗的脸突然就烫烫地红了。
  她就飞飞地加快脚步,只恨不得快些快些逃开这令她慌慌乱的歌子声。
  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在跑了。
  一气跑出了好远,只跑得那歌子声远远再听不真切,她才突然站住。
  突然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件事。
  她就急匆匆解下背篓,三翻两翻从里面寻出了那把牛角刀。
  --前天黑晚她专门把这牛角刀塞起背篓里,想好了要是碰到这个土匪就丢还给他的,如何刚才看到他偏就慌神乱脚忘记了?
  她就转回身又往回寻。
  “哎――哎--你在哪里啊――”
  她扯起嗓子喊。
  四面八方山高林密哪里看得人见?
  “还给你刀啊――”
  回答她的,只有她自己的回声,一层层被山岭传回。
  还有那早已远去、被山岭密林回荡得四周周到处都是也分不清来路的淡淡歌子声――
  “郎上坡,妹上坡,
  “姣妹叫郎你等等我。
  “我走三步来退两步,
  “不是等你是等哪个……”
  握起那把牛角刀,望着空荡荡只听得声音不见人的山林,穗穗就嘟起了嘴巴。
  就觉得心里屈屈的,好像受了天大一个委屈。
  但是人家山鸡不是还把她了么,她做什么还要那样委屈呢?
  那一刻,她自己也搞不清白,反正就觉得一肚子窝窝地都是讲不清的气......

  后来她提了山鸡回了家,做饭、吃饭一中午心里乱麻麻,总疑心阿爹会从自己脸上看出些么子破绽来,就这般虚怕怕地一餐饭也不晓得尝了些么子甜酸苦辣是咸是淡,好容易捱到大家吃完了,她就急急地收拾了碗筷,端了昨日阿爹、六伢子换下的一盆衣服,讲声“我去溪上面洗衣服”,就闷起脑壳赶紧出了门。
  --她现在只想一个人躲开阿爹躲开林阿姨躲开六伢子,躲到一个没得人会留意她的地方去,让一直跳个不休的那颗心赶紧静下来。

  溪水上游是个躲开人的好地方--这溪水穿寨而过,往上三四十丈便是溪水来处的山岩岗,那里中午一向僻静加上上游的来水更干净,讲到那里去洗衣服别个也不得起疑。
  穗穗就闷起脑壳一路跑到山岩岗下面,蹲到溪边岩头上洗起了衣服。
  洗啊洗地才洗了一阵子,她却突然闻到香香的一股子什么气味,一抬脑壳,心里就狠冲冲地一弹!
  --就在溪水斜对面不蛮远,一个岩窝子边边,一堆柴火烧得正旺,那个土匪石三怒正坐在那里烤山鸡!
  ――那双眼睛没看火上的山鸡,却直勾勾地死盯着她。
  “你……”穗穗就脱口,“你怎么又跑来了?”
  “我来找你。”
  “哪个要你找我了?”
  “我自己。”
  穗穗就咬一咬嘴唇:“我不得理你的!”
  “随你啊。”
  穗穗就没话讲了,就低下脑壳继续洗衣服。
  洗得心里冲冲地跳、跳跳地慌!

 

第七章 邻居(3)

  过了一气,没听得石三怒再出声,穗穗忍不住又往他那边闪眼睛瞟,却看到石三怒已经烤好了山鸡,正甩起腕子在那里用劲地吃。
  他吃了几口,扯下了半边山鸡,往她这边一伸,就喊:“哎,吃不吃?”
  穗穗赶紧低起脑壳不理他。
  “不吃啊?不吃我喂他了。”
  他?穗穗就奇怪,就不由得抬起脑壳四周周看――这里还有第三个人么?
  她看到石三怒走向的,却是身旁边那个岩窝子――没等他拢得边,岩窝子里猛狠狠一声吼,一只好大的狗子躬起背虎了起来,一身毛炸炸地冲起他就呲开了一嘴巴尖牙。
  几只嫩狗崽躲在大狗身子下面,一排的小脑壳一起探出了岩窝子--那显然是刚出生不久的狗崽崽。
  穗穗就晓得那必是条跑脱了家门流落在外的野路子狗娘娘,刚在岩窝子里做了窝生了崽仔,看到石三怒被逼得拢不得边,她不由得就高兴起来,就冲起那狗娘娘喊:“好狗,使劲咬,莫让那些没皮没脸跑来烦人的家伙拢你的边!咬啊!”
  “哪个讲狗会咬我?”石三怒也冲起狗喊,“好狗,你才不得咬我,对不?”
  “有胆子就去试喽――刚下了崽的狗娘娘,看哪个不怕死的敢拢边!”穗穗翻起眼睛故意把声音放得好大。
  石三怒还真的不信邪,举了那半只山鸡,偏往狗窝前小心地凑:“好狗,来,闻一下,香喷喷的哟,吃不吃?”
  回答他的,是那狗娘娘凶凶的又一声吼,吼得石三怒倒退了好几步。
  那一下,穗穗直笑得哈哈的,刚洗好的衣服险些都翻进了溪水。
  看到她幸灾乐祸开心得死,石三怒干脆一屁股在岩窝子边上坐下了。
  眼睛就盯起那条一身毛炸炸的狗娘娘,脑壳就硬狠狠地点:“--不理我?不理我是不?好,我石三怒就住这里不走了,我同你做邻居!哪怕等你三年六个月,我等到你理我为止!”
  他明明是冲起狗吼,不晓得为什么,穗穗却突然红了脸。
  就狠狠瞪了他一眼,端起洗好的衣服就走。
  身后面,是石三怒那粗暴暴的歌子声:
  “头顶无瓦天作房,
  “身上无被地作床。
  “只等姣妹门前过,
  “不见姣妹我不收场……”
  端着衣服盆子,穗穗扎紧了脑壳只顾得死命地走......

  远远的歌子声散过来的时候,林湘君正坐在田家院子里给满院子鸡撒苞谷米吃,听得那歌子硬狠狠透着一股犟脾气,却偏生扯腔扯调悠悠扬扬蛮好听,不由得便起身支起了耳朵。
  正在听得入神,穗穗端了衣服盆子,急匆匆进了院子,林湘君也没留意她勾起脑壳一张脸通红,就问:“穗穗,这是在唱什么呢?真好听。”
  那一下,穗穗直紧张得全不知该如何答。
  幸亏一旁边收药草的田伏秋埋起脑壳接过了话:“哦,这个啊?--年轻伢崽找妹伢。竿子营的老规矩了,哪个后生伢崽看中了哪家妹伢,就会跑起她寨子边头来给她唱情歌子,一直要唱到妹伢点头为止。”
  林湘君就问:“那要是姑娘家不点头呢?”
  “那就一直唱,唱满三年六个月。”
  “三年六个月,这么久?”
  “还有更久的咧。”田伏秋就笑,“竿子营的后生,只要喜欢上了,不把妹伢家的心唱动,不得回头的--只不晓得是哪家的妹伢如今心里发乱喽。”
  他们这番问答的时候,穗穗早已经埋起脑壳,逃一般地缩进了屋。
  进门便往门后面一靠,手一按胸脯只觉得一颗心冲冲地都快要蹦出了嗓子眼!
  隔起门隐隐约约,那土匪的情歌子还在远远地散过来,几多讨嫌地纠缠不断:
  “郎在姣妹门前过,
  “姣妹你屋门莫上锁。
  “锁得门来锁不得人咧,
  “锁得身来锁不得心喽……”
  靠在门后,穗穗只觉得脸都要烧熟了。
  这个背时讨人嫌的土匪,怎么那么讨死嫌哟,莫非他真要在寨子边呆上三年六个月,同她日日夜夜做邻居么?
  真真急死个人了!

  石三怒还真是打定了主意,要在这溪水边同穗穗做个稳邻居。
  昨日得了阿爹那句话,晓得阿爹不得再为难田伏秋,他一颗心总算放脱到了肚子里,一清早天不曾亮透便同阿爹打声招呼讲要下山去,阿爹也晓得他去做么子,眉花眼笑直讲快去快去,哪怕三年六个月,领不来那妹伢莫给老子回山。他拍了胸脯讲阿爹你放一万个心,空起手回来我不算你养的,讲完就一股子劲下了天坑岭。
  一股子劲到了雷公寨外,远远缩在坡上盘算如何去找穗穗。
  巧得很,不等他想出个妥帖办法,远远却看到了穗穗出寨的身影。
  他便隔起老远一路跟起,直跟到十里坡边的崖峰岭上,才有了抢穗穗打的山鸡同她拗起劲那一搞。
  等穗穗回了寨,他便也远远跟下来,寻来寻去寨边边这个山岩岗不错,他就在这里落了脚。
  不是落一下,是真的做了长打算--找妹伢本不是一下两下子的事,何况有了前天跟田伏秋那一交手,穗穗眼下肯定把他当仇人看,要求得她一颗心到手,更发不是件易事,这他心里清白得很。
  他现在又见不得田伏秋的面,不敢拢田家的边,只好缩在这寨边边的山岩岗下,一首首情歌子往下熬--熬就熬,冷水泡茶慢慢浓,他石三怒既然铁了一颗心,大不了在这溪水边边天作屋瓦地当床,三年六个月熬下去,熬不到穗穗变笑脸,他还不信了!
  这么想起,他就仰起脑壳躺了下来,眯上了眼睛先养起了神--情歌子一天三遍要唱早中晚,这里又隔了田家几十丈远扯起喉咙蛮费劲,不养足神不行的。
  下午边边的太阳暖绒绒照起他脸上好不舒服,他迷迷糊糊刚刚有了两分睡意,突然觉得手上一扯,扭过脑壳一看,才发现竟是那只狗娘娘靠拢来咬去了他手里那半只山鸡,正在铆起劲啃。
  看到他扭脑壳,那刚才凶巴巴的狗娘娘还跟他摇了摇尾巴。
  伸手一拍狗娘娘的脑壳,他便咧起嘴巴笑了:
  “嗯,好狗,乖狗!”


第七章 邻居(4)

  林湘君是在那日夜里拿定的主意。
  那夜里云遮了月光,她一个人坐在房里,听田家门外的水车吱呀呀一如往常般单调。
  一如她一整天不曾平静的心情。
  后来她在房里呆不住,就出了门想走走,却看见穗穗正一个人坐在水车边,等拢到了穗穗身后面,才听到她是在轻轻地哼着一首什么歌子。
  那歌子婉转而轻飘,也听不清是些什么词,只觉得缠缠绵绵好生的动听、好生的悲柔。
  她就在穗穗身边坐下来,就问她在唱什么。
  穗穗讲:“这是翠枝唱与傩送的歌。”
  “翠枝,傩送?他们是哪个?”
  穗穗就告诉她:翠枝呢,就是飞山神爷爷屋里的独生妹伢,傩送呢,是好古好古以前竿子营一个打猎的后生。这傩送天天上天坑岭打猎,天长日久就同翠枝暗里好成了一对,不料想这桩情事却被飞山神爷爷晓得了,飞山神爷爷是个大神,自容不得自家屋里妹伢同一个凡人好,就起了狠心跟傩送开出条件,除非他下天坑寻得当年落在坑底下的雷公爷的鼓槌回,否则再不准他见翠枝。这歌子,便是傩送下天坑前,翠枝一把把眼泪唱与他送行的。
  “那后来呢?傩送寻回鼓槌了么?”
  穗穗就摇头:“天坑深得不见底,凡人是下不去的,翠枝晓得傩送会送命,就暗地里使了法,化身成一只翠头鸟,跟在傩送身边,每回傩送要摔下去了,她就托住傩送,这样一直护起傩送寻了三十五个天坑,也没寻得鼓槌到手。剩了最后一个最大最深的,翠枝又变了翠头鸟随了傩送下去,可惜这回偏给飞山神爷爷晓得了,他就趁傩送跌下去的那一下,突然收了翠枝身上的法,结果傩送就跌到天坑下面,再也出不来了。”
  “那--后来呢?”
  “后来翠枝就整天整天地哭傩送,哭得眼泪一路从天坑岭上流下来,流成了一条溪,就是我们面前的这条溪,这条溪万年地流,那就是翠枝一直在那里哭傩送了。”
  是啊,这溪水千年万年的流,就好像面前这雷公寨永恒不变的宁静与安祥,即便是这壮烈而悲情的神话,也透着那样梦幻般的纯真--那一刹那,林湘君突然就生出了这样的感慨。
  其实这感慨也并非这一刻突然才有,当她今天上午从梦里醒来,浑不知身在何处时,当她下午边边听到那犟犟的山野情歌子执着地飘来时,她都曾一次又一次感觉到过这心底里压不住的感慨。
  一次比一次更清晰,更明白。
  直到眼前这一刻,直到这夜色下的溪水淙淙流淌,穗穗轻柔柔的歌子婉转悠长,她才真正明白了自己在感慨什么。
  才真正打定了主意:
  她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权力来破坏眼前这安祥宁静的一切,让田伏秋、让竿子营的这些淳朴得仿佛世外初民的人们,为了她的事情去犯险,去结束这梦幻般美丽的生活呢?
  假如讲战争破坏了她的生活,战争让她所热爱的民族饱经苦难,那么,在这战乱与苦难之外,在这片桃源般的世界里,留下一片无忧无虑的幸福,不也是应该的么?
  然后她就听到自己讲出了一句话,一句她隐约在心里早已盘算了一整天的话:
  “穗穗,明天一早,林阿姨就要走了。”

  “你真的不帮林阿姨?”
  这是那夜里后来穗穗问阿爹的话。
  从晓得林湘君打算走,她就心里窝窝的难受,就忍不住来找阿爹--那样那样好的一个林阿姨,为了那样多受苦的可怜的人做事情,碰上了难事,怎么能真的看起不管呢?
  田伏秋不做声--穗穗进屋的时候,他正在给香案上供奉的祖先烧香。那香案上照了竿子营人家的惯例,除了他田家历代的祖先外,最上头还供了戚大帅、葛大帅的两块神主。
  “你真的就不帮了?”穗穗来回就问这一句。
  田伏秋却始终没有做声。
  就那样静静地点烛火,静静地插起香,静静地行了礼,后来又静静地点起了旱烟,蹲在香案边的墙角角里闷起脑壳抽,抽完一锅,又是一锅。
  穗穗后来就只好回了房。
  她不晓得阿爹到底在那里抽了好久的烟,只晓得第二天天蒙蒙亮她起来送林阿姨的时候,看到香案上的香烛早已燃尽,看到墙角角里,洒了一地的旱烟灰。
  那样早就走,是林湘君自己坚决的主意:她来田家的时候本来空着手,也不必收拾什么行装,更重要的是她不想惊动田伏秋--她感觉得出,自从前天夜里那一番谈话后,田伏秋昨日一天里每逢看到她时,眼神里都不免带着一丝愧意。
  人家救了她的命,反倒搞得好像欠了她的情,这成什么话?她既然拿定了主意,不打扰人家这宁静的生活,何必还硬要告个别,让人家无端端再歉疚难过一次呢?
  所以她坚持要穗穗莫惊动她阿爹,她讲我自己先走,你也不用送,回头同你阿爹打声招呼,讲我谢谢他的招待就行了。
  她这样叮嘱着穗穗,一边就打开房门迈进了院子。
  然后她同穗穗就都愣住了--
  院子里,迎面站起的,竟是已经背起了背篓的田伏秋和六伢子,田伏秋的背上还背了杆步枪。
  “田大哥,你这是--”
  迎着她的错愕,田伏秋口气淡淡的,却透着一股子拿稳了主意的坚定:
  “竿子营的大事,只有龙十四太爷才做得主,我正好要去给他还枪,林老师,你要是愿意,我陪你一同去找十四太爷。”

  林湘君在路上才晓得了她的事为什么非找龙十四太爷不可,晓得了原来龙家祖上十三代世袭着竿子标的守备--不光是做官统辖一方,难得是十三代守备老爷个个英雄豪杰响当当都是了不起的角色,战时出生入死冲锋陷阵在前,平时一方坐镇大小不平事通管,加上修桥铺路一代代济贫行善,姓龙的在竿子营,当真是一棵大树撑了整片天。
  “如今民国了,十四太爷虽没再做着守备爷,可竿子营九弓十七寨,遇了大事由他老人家拿主意,这大家都是惯了的。”
  “那,龙太爷会帮我们吗?”
  “肯帮不肯帮,我打不得包票,不过,太爷是个明事理的人,你们把道理讲清白,我田伏秋好歹也帮帮腔,讲成怎样是怎样吧。”

  田伏秋与林湘君这般盘算着进了麻溪铺镇的时候,十四太爷龙德霖刚刚在龙家大屋正厅里做起他每日必做的功课--把祖先十三代守备爷的牌位擦个干干净净。
  十三块牌位,照例要用十三块雪白烂净的绸巾布,擦完一块换一块。
  擦到第八块的时候,管家龙贵刚好进了门:“老爷。”


第七章 邻居(梗概)

管家龙贵给十四太爷带来的,是端午节上太爷问起的那件事的答案:"老爷,那两个妹伢已经打听到了,二少爷边上那个,喊田穗穗,是雷公寨田伏秋屋里的女,给大少爷送荷包的,喊姚月月,是青溪书院姚先生府上的千金。"
"姚先生的千金?"
太爷不由得把姚月月这个名字认真念了一遍。
他刚刚想起来这一对妹伢本该是表姐妹,田伏秋正是姚月月的亲姑父的时候,田伏秋却领着林湘君与汪兆丰,专程来拜访他这个镇长了。
当然是为了慈善总会物资通过雪峰山的事。

龙太爷没有答应林湘君与汪兆丰的恳求,无论林湘君怎样讲她的抗战救国道理,无论汪兆丰怎样开价钱,也无论田伏秋怎样帮腔,为了遥远不可及的战争,为了不晓得是红眼睛还是绿眉毛的么子日本鬼子,还有那些竿子营见所未见的么子难民,要他竿子营的人豁出命同心狠手辣的天坑岭作对,他终归觉得划不来。
这些人这些事,关竿子营么子事,凭么子要竿子营为下江客卖命嘛?
当然话还得讲得很客气,讲得笑眯眯既不得罪人,也不给对方留一点希望------这对十四太爷这样的老麻雀,原是拿手好戏。
于是林湘君、汪兆丰碰了一堆软钉子,只得失望而归。

但田伏秋却是龙太爷与大少爷耀武共同欢迎的对象:
不仅仅因为对"田一刀"这等好汉的佩服,耀武记挂的更是穗穗,他使劲亲近田伏秋,他小心翼翼地奉承,他拐弯抹角地打听……
想尽办法,他得到了田伏秋答应让他去雷公寨田家做客的机会。
十四太爷关心的,则是田伏秋是月月的亲姑父------照竿子营的规矩,娘亲舅大,月月没得舅舅,那就得轮到田伏秋这个姑父最大。要是谈婚论嫁,姑父老爷在里头的份量可不轻。
打听清楚了月月还没有许人家,借着送田伏秋的机会,龙太爷拉上耀武,一起登了青溪书院姚家的门------借口总是容易找的,乡里邻居的,本该多走动走动嘛,再讲上次姚先生还提过书院房子旧了,要翻新,他当镇长的,耀武当团总的,不正该去关心关心修书院的事么?
月月开心得要疯了------从耀武进门开始。
月月完全没注意跟姑父一起来的六伢子微妙的神情,她眼里只有耀武,龙太爷趁机把这对年轻人打发出去,让他们单独相处了。
青岩河边,耀武与月月玩得不晓得几多开心-----打从满了十八岁,耀武就一天到晚板起张脸孔忙不赢,难得阿公肯笑眯眯放他一回假,难得能跟一个那么开朗活泼的妹伢一道划一回蓬子船,唱一回山歌,他当然开心。
难得这妹伢竟是以前的同学,小时候的格格不入,这时候反而成了开心的话题,让他们突然那样熟悉,熟悉得没有一点距离感。
更难得的一点,耀武当然不会讲出来:月月可是穗穗的表姐,光凭这一条,他就觉得她怎么那么亲。
唯一不同的,是月月把耀武几次三番打听表妹穗穗的话,没往心里去――有耀武在身边,她什么都顾不上想。
"姣妹生得一枝花,
"面如白米粉糍粑。
"郎哥有心尝一口咧,
"又怕糍粑烫嘴巴……"
夕阳下,耀武的歌声飘散于青岩河上。
月月陶醉于这歌声中。
------却不知耀武问她歌子好不好听,原是担心以后他把这歌子唱给穗穗时,能不能起作用。

雷公寨,一个人在家的穗穗又一次听到了那熟悉的、野野的情歌子,她找出那把牛角刀,追了出去。
“送出去的刀,我不得收起回来的。”石三怒比她跑得快。
但又不是太快――穗穗追,追不上,不追,那个土匪又总在不远的前面。
情歌子也总在前面的不远,而且更加下流,更加挑逗。
几只刚会跑的小狗崽子也起哄,跟起石三怒打转,好像在给他鼓劲------同狗娘娘做了几日邻居,他跟这窝子大狗小狗已经熟得像一家人。
穗穗恨不得扔脱那把刀,但石三怒不在乎:"送出去就是你的,只要不是还给我,你爱如何丢如何丢,丢起天坑里去我都不管。"
这个坏土匪!穗穗被他气死了。

田伏秋告别了林湘君,十四太爷不肯答应,他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事情虽然不成,林湘君却仍很感激他――过往的一切,使她越来越感受到这个外冷内热的山巴佬,其实是那样真诚而富于责任感。
田伏秋却觉得仿佛欠了这女人一份沉沉的债。
回家的路上,耀武追上了田伏秋――到雷公寨做客可是田伏秋答应过他的事。
耀武忘记了,他和月月早约好今天一起到湘夫人庙里去烧香。
月月在湘夫人庙门口等了耀武整整一天,站酸了脚望花了眼,没等到耀武的人影子。
犹豫再三,她终究还是耐不住,厚起脸皮上了龙家。
她没想到她会得到那样隆重的欢迎------龙太爷对月月热情得几乎过了分,这个羞答答出口还文秀秀的妹伢,他真是越看越喜欢。
"耀武这个混帐东西,死起哪里去了?回来我打脱他的腿!"
他向月月信誓旦旦。

雷公寨,耀武见到了穗穗。
他跟穗穗逛遍寨子,他帮穗穗采集药草,他跟田大银学起推动榨油槌,他打拳、开枪,恨不得一下子展示出自己所有的长处。
穗穗只觉得这个龙大少爷夸张得有趣。
田伏秋却明显感觉到了耀武对女儿的心思并不那么简单――但这是龙家大少爷,这可能吗?
趁着穗穗去做饭,酒桌上,他试探耀武。
竿子营的男人,没得遮遮掩掩的习惯,更何况三碗米酒下了肚。耀武敞亮亮讲了真话:"哪怕给穗穗唱三年六个月的情歌,我也要娶到穗穗。"
田伏秋不语,耀武后生伢崽年轻人可以冲动,他几十岁的田伏秋不行,两家不般配且不论,上次在麻溪铺,他已经感觉到龙太爷对侄女月月的态度并不一般,似乎对他这个姑父有所暗示。
更加惊讶的,是偷听到了这场谈话的穗穗,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愣头愣脑的龙大少爷,竟会对她有这番心思。
送走耀武的路上,远远飘来了穗穗熟悉的情歌声,看见远处那个熟悉的、始终跟随的身影,穗穗更加心乱如麻。
耀武自然更不会想到,那远远飘来的情歌子,竟是唱给自己身边的妹伢的。
远远的,石三怒却咬起了牙,看到穗穗身边有别个男人,他就不高兴!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