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2012年第10期:孟学祥《惶恐不安》(短篇小说)
(2012-10-24 14:4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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惶恐不安
文/孟学祥
一
父亲一直在为一头麝的叫声惶恐不安。
整个村子都睡下后,那头麝又叫了起来。我听到了父亲起床的声音,从楼板的缝隙里我看到父亲推开小门,坐到了火坑边。父亲开始装烟点烟,火柴划着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响得特别明晰、刺耳。父亲烟抽得很猛,烟斗里的火焰在亮了很长时间后才熄灭下去,熄灭下去就又马上明亮起来。父亲就这么一直长时间地在火坑边坐着,一直连续不断地抽烟,一直听着那头麝在村子附近的山头上一遍又一遍地哀叫,家中随便哪个劝他都不去睡觉。
麝在山上叫了三天,父亲也被它的叫声折腾了三天。第四天晚上,麝的叫声没有了,当全家人以为父亲会睡个安稳觉时,半夜里父亲又起床了。父亲起床后还是坐在火坑边抽烟,黑夜里看不见父亲吐出的烟雾,烟斗里一明一灭的火焰却十分清晰。
与这片土地上的许多农人一样,父亲既是个庄稼汉,也是个猎手,只不过父亲同别的猎手不同,父亲打猎不是用枪,也不依靠猎狗,而是用套索,父亲上山打猎就是上山去安套索。父亲把套索安放在野兽们经过的路上,套索的一头是一个机关,另一头吊在一棵弯下来的小树上,野兽们踩上套索的机关后,小树就会弹起来,把不走运的野兽牢牢地套住,吊在半空。
麝不再哀叫的第二天,天刚亮父亲就把我从床上叫了起来,父亲说他安的套索套住野物了,叫我和他一起上山去取。
村子还睡在黎明的朦胧中,村子四周的大山也还睡在朦胧中。早起的大雾在村子和四周的山上扯起一幅一眼望不到头的幔帐。大雾中的山路是模糊的,我们往山上走的时候,小鸟们才刚刚起床,在被我们的脚步惊吓后还来不及发出叫声,就“扑”的一声从路边的树丛中飞出来,匆忙中不光吓住了它们自己,也把跟在父亲背后的我吓住了。
父亲走得很急,脚步声响在山间小路上,搅落路边茅草上的露珠,露珠濡湿了父亲的衣裤,也濡湿了跟在父亲背后的我。我们爬山的时候,天就越来越亮了,前方视野里,很清晰地出现了山的轮廓,树的身影。雾往高处走了,我们追逐着雾的脚步,往高处的大山上爬去。
上到山顶时看见了太阳,太阳仿佛就是从我们的面前一下子冒出来的,看上去就像挂在不远处树尖上的一个火球。火球离山很近,离树很近,树下方那一片稠密的大雾就是我和父亲要去的地方。
走进树林中,雾不见了,那山、那石头、那些树木完全清晰地映进了我们眼中。父亲带着我找到了他的第一个套索,套索的一头被捆在一棵手臂粗的小树上,被去了尖的小树呈弯曲状立在路坎上,如果不留心,是看不清楚的。父亲用一根木棒弄开套索另一头的机关,小树立即弹了起来,一下子就伸直了腰,这个套索什么都没有套到。父亲把套索从小树上解下来,放进带来的口袋中。继续往前走,第二个套索也是什么都没有套到,父亲还是用木棒弄开机关,把解下的套索装进口袋中。父亲一路走一路收拣那些他安放在路上的套索,我跟着父亲的脚步行走在林海中,父亲安放的很多套索都是在危险的悬崖边上,那些只有动物才会经过的小路上。
不知收了多少套索,当我们来到一个悬崖边时,一眼就看到了一只麝,那是一只被父亲安放的套索套住后腿的麝,麝耷拉着脑袋,被手臂粗的小树倒吊在半空。舌头从麝的口里伸出来,除了吊着的那条腿,其余的三条腿向外伸开。看来这头麝已经死去多时了,死前它一定做了好久的挣扎。
我和父亲向悬崖边奔跑过去,来到那头死麝下方,父亲迫不及待地用刀砍断小树,麝被放到了地上。躺在地上的死麝就像刚出生不久的黄牛犊,腿长长的,头细细的,身上的毛光光滑滑的,看上去特别惹人怜爱。当确知这头麝已经死了的时候,我心里突然间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父亲去解捆在麝后腿上的套索时,我似乎看到这头麝动了一下,然后就看到麝闭着的眼里滚出了两串泪花。那一刻我惊呆了,我叫了一声父亲,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告诉父亲这头麝还活着,父亲一边解套索一边说,腿都冰凉了,哪里还会活?我相信麝已经死了,但是我也相信刚才我看到的一定是真的,麝动了一下,而且还淌了两串眼泪,现在这两串眼泪还挂在麝的眼角。
父亲告诉我这是头母麝。当父亲准备把麝的身体翻过来用绳子捆上时,我看到父亲突然僵在了那里,父亲的一双手放在麝的身体上,久久不见动静。随后父亲丢下准备用来捆扎麝身体的绳子,从地上站了起来,然后走到一边去抽烟。我看到父亲的手在抖动,往烟斗里装烟丝时,很多烟丝都被撒在了地上。我不知所措地看着父亲,父亲大口大口地抽烟,抽完一杆后又接着装第二杆,直到抽完第三杆烟,父亲才对我说,三,那是头母麝,它身上带崽了。
说完这句话后,父亲就从地上站起来,目光空洞地看着丛林的深处,看着躺在地上的死麝,然后自言自语地重复着一句话,没想到是一头带崽的母麝,我真是作孽啊!那一刻我看到父亲脸上写满了痛苦的表情。
我看着父亲,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于没有带崽和带着崽的母麝,我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刚才看到母麝的时候,父亲并没有表现出异样,还同我一样,只是沉浸在套到猎物的喜悦中。当知道母麝的身上带着还没有出生的麝崽时,父亲的情绪一下子就变了,而且还表现得十分痛苦。父亲烦躁不安,我不敢再多说话。
父亲装好烟杆,来到死麝旁边,把死麝的四条腿拉起来,想把它们按前后顺序并拢在一起。麝的腿已经僵硬,父亲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父亲一边做着这些事情,一边喃喃地说着一些我无法听懂的话,我已经跟山神说过了,叫山神告诉你们,有家有室的不要走这条路,没想到山神没管好你,你还是走这条路了。我不是有意害你,更不想害你的娃。我也只是想找口饭吃,你就原谅我吧。
折腾了好久,父亲都没有把死麝的腿并拢、放齐,最终父亲放弃了努力。父亲从地上站起来,用柴刀砍了两根木棒,把一根递到我手里,轻轻地对我说,三,跟我去那边挖坑吧。我拿着木棒茫然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很想问父亲挖坑干什么,但好几次话都溜到嘴边了还是没敢问出来。对父亲,我已经习惯了惧怕,更习惯了服从。
父亲在不远处的悬崖脚下选了一个避风雨的地方,开始用手中的木棒在地上戳土,一边戳一边用手把戳松的土捧出来放到一边,我也学着父亲的样,一边用木棒戳土,一边用手把松动的土捧放到一边。过了一会儿,父亲说可以了。随后父亲放下木棒,走到死麝边,抱起死麝向坑边走来。父亲把死麝放到坑里,把它的四条腿并拢,然后叫我把坑边的石头拿过来压住死麝的腿。死麝的腿被压住了,父亲也把手腾出来,和我一起捧起地上的泥巴往死麝的身上盖。直到死麝一点儿都看不见了,父亲才从地上站起来对我说,它有崽了,我们不能吃它,把它埋起来,别的野兽就不会伤害到它。
我还是不明白父亲的意思,我更可惜这已经死去的猎物,如果带回家,我们家将会有几天香喷喷的肉吃。父亲做事从来都有他的道理,他不想说别人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我更不敢多问父亲,怕问下去换来的就是一顿责骂甚至于暴打。
埋完死麝,父亲还掰来三根小树枝,插在这堆泥土上,像香一样。做完这一切,父亲才对我说,我们回家吧。
离开这片山前,我一步三回头,总是恋恋不舍地看着埋麝的那片山崖。回转时因为有心事,我们都走得很慢,来时的好心情已荡然无存。我走在父亲的前面,没走多远就开始喘气。父亲也好不到哪里去,刚刚从半山上到山顶,父亲就叫我休息了。坐下来的时候,父亲对我说,三,今天我们套到母麝的事,回家不准对人说,到家后我叫你妈煮鸡蛋给你吃。
二
我和父亲疲惫不堪地推开家门,看到家中坐了许多人。父亲把他从山上背回来的套索,扔到了院子里一个堆放杂物的地方。那里其实就是家中的垃圾堆,堆在那里的东西都沾满了岁月的尘埃,很多原来用过的物件,只要一被放到那个地方,就很少再被翻动过。
母亲说有一条大蛇盘在她和父亲睡觉的床上,她见到那条蛇时,它还对她昂着头,吐着信子,咝咝地吹着气,不让她靠近。母亲一会儿说那条蛇有镰刀把儿粗,一会儿又说有手臂粗,一会儿又说有人的小腿粗。
蛇的造访给我们家带来了恐慌,母亲一看到那条蛇就被吓呆了,吓傻了。那条蛇趁母亲呆愣的时候,从容地从父亲和母亲的床上溜下来,从容地从母亲的面前爬过。等母亲惊叫出声,住在距我们家不远处的二叔二婶、奶奶和其他人赶来时,蛇已经不见了。
母亲叙述时,父亲就坐在凳子上抽烟,一口接一口猛抽,仿佛母亲叙述的事与他无关,仿佛家中坐着的这些人都与他无关。在母亲的叙述中,谁也没有注意到父亲的反常,但我注意到了。母亲叙述时,父亲拿着烟杆的手一直在抖动,父亲脸上的肌肉也一直在抖动。一直到抽完第三杆烟,母亲的叙述接近尾声时,父亲的手和脸才平静下来。
奶奶要去请神婆来帮我们扫家,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同意了。神婆来的那天,父亲早早地就赶着牛上坡干活了。母亲打发我去坡上把父亲喊回家,父亲只是“哦”一声,我离开时他并没有从地里出来。从那次上山收套索回来后,父亲的话就少了,除了干活,其余的时间都是一个人坐着静静地抽烟,一杆接一杆地抽。家里人同他说话,他经常就用“哦”或者“行”来回答,很少说一句长一点儿的话。母亲怀疑父亲中邪了,中邪的事肯定与蛇进我们家,并且盘绕在他们的床上有关。
我做了一个梦,先是梦见母麝被父亲的套索高高地吊在一棵树上,长长的舌头伸得十分吓人。父亲叫我去把那头麝放下来,我向着死麝走去时,父亲不见了,我拼命地呼唤着父亲,但声音总是大不起来。正在我努力寻找父亲时,我看到了一条大蛇,蛇吐着长长的信子,张开大口向我扑了过来,我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我听到了一阵声音,那是之前我很熟悉的声音,是一头麝在村子边的高山上发出来的。麝的叫声凄厉而又悠长,就像是谁在黑黑的暗夜里,哼唱着如泣如诉的挽歌。因为刚才的噩梦,因为麝凄厉的叫声,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在这个夜晚感到很害怕。
父亲在黑夜里坐在火坑边抽烟,烟斗里的火一闪一闪的,总是在麝叫起来的时候,明明灭灭地从火坑上方楼板的缝隙里,飘进我的记忆中。有时候我明明是睡着的,明明是在睡梦中看到父亲抽烟,醒来时透过楼板的缝隙,却看到父亲真真实实地坐在火坑边。
我不知道那是一头什么样的麝,白天,二叔和寨上的几个猎手,带着猎狗把村子周围的大山都搜了个遍,就是不见它的踪影。而一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它就来了,它不光搅得父亲坐立不安,也把整个寨上的人搅得坐立不安。二叔和寨上的几个猎手曾组织过晚上追捕,明明听到它是在这个山头叫出的声音,当追捕的人爬上这个山头时,声音已经转到了另一个山头上。寨上的人来找父亲,叫父亲去放套索套这头麝,父亲说没有用,这头麝是山神的孩子,套索也套不住它。
父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把丢放在杂物堆里的套索拿走的,有一天我去那里翻东西不见了那些套索时问父亲,父亲说他拿去烧了。我不解地看着父亲,父亲的脸很平静,完全看不出任何表情。我偷偷去问母亲,母亲说那些套索的确是被父亲拿去烧了,是放在灶里烧的。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烧掉那些套索,平时父亲把它们看得比家里的任何东西都要金贵,如果发现我拿他的套索去玩耍,他就会狠狠地拿鞭子抽到我的身上。
扫家并没有扫去父亲脸上的阴霾,也没有扫去我们家的阴霾。尽管神婆把神符贴满了我们家的每一根柱子和每一个门梁,还是有蛇经常光顾我们家。有一天父亲和母亲都在家,我在杂物堆旁边看到了一条蛇,那是一条比镰刀把儿粗不了多少的蛇。我拿着锄头准备向蛇劈下去时,父亲赶来了,父亲从我的手里夺去锄头,蛇钻进了杂物堆。父亲用锄头把杂物刨开,蛇就蜷缩在地上,我以为父亲会挥舞着锄头,向蛇狠狠地劈下去。但是父亲没有,父亲只是用锄头轻轻地拨弄着蛇,蛇伸开蜷缩着的身体后,就向着院子里爬去,然后一头扎进了屋山头的竹林中。我和母亲都感到惊愕,母亲责怪父亲为什么不把蛇打死。父亲一边用锄头将弄乱了的杂物归拢,一边对我和母亲说,让它走吧,它又没有伤害到我们,我们何必又去伤害它呢。那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看到过的父亲最仁慈、最温情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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