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名字
(2011-08-28 18:4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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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墓碑名字无心思念文化 |
分类: 散文随笔 |
按照父亲的遗嘱,在父亲去世后我们除了给父亲的坟墓立一颗墓碑,还要给先于父亲去世四十三年的母亲也立一颗墓碑,问题是在我们去给父母做墓碑的时候,我和哥哥姐姐都不知道母亲叫什么名字,问遍了寨上的长辈和母亲那边家的亲戚寨邻,包括母亲唯一的弟弟——我们的亲舅舅,都说不出母亲叫什么名字。
母亲的名字就这样不存在了,从石家嫁到孟家来的母亲,在给予了我们这些做儿女的生命和一个名字后就丢失了自己的名字,墓碑上除了刻上大家能想象得出的“孟石氏”外,别无他法。给母亲立碑那天是个不太冷的冬天,不太冷的冬天里却在我们刚刚把墓碑安放好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大雨把我们一干人都淋湿了,也把墓碑洗涤了,墓碑上被大雨清洗过后的“孟石氏”那几个大字更加清晰可辨。所有人都去避雨后,我仍然站在墓碑边,撑一把伞罩在墓碑上,不让瓢泼大雨把刚刚浇到墓碑脚去的水泥冲涮起来。借此机会,我得以细观墓碑上的文字,“孟石氏”以及简单叙述母亲生卒年月的文字,笔画遒劲有力,结体庄严肃穆,点横撇捺间就勾勒出了岁月沉重的风霜。这些文字在大雨和泪水把我浇湿后,把我与母亲被切断了的生命立时接合起来,让我很清晰地再次接触了母亲的音容笑貌。母亲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来回飘渺地透过风雨对我的灌溉,在我的眼面前晃来晃去,直到雨住后寨上人把被雨水浇淋生病发烧的我从母亲的坟墓上背回家。
给母亲立碑那天生病后,我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星期,那是我从有生命以来住院时间最长的一次。在医院的日子里,我常常做着一些奇怪的梦,几乎每一个梦里都出现过母亲的身影。有一次梦见母亲从梦中走出来,在我的床边站了一会后,就责怪我为什么不在墓碑上写上她的名字,害得她身边的很多亲戚朋友都不认识她,说完后母亲就离开了。记得我是赶着去追母亲的,但越追母亲却离我越远,最后我不得不大声呼叫起来:妈妈,我是您的儿子,我和您有着血脉相连的关系,您为什么不把您的名字告诉我呢……
醒来时,我还能听见我呼叫的声音,同室的病友被我梦中的叫声吓醒后,问我是不是做噩梦了,我支支吾吾地胡乱敷衍了几句,记忆仍未从刚才的梦境中解脱出来。看到从梦中走来的母亲,我相信我和母亲早已经断绝的生命信息又连接上了,游离模糊的母亲影子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梦中,我决定一定要找到母亲的名字,让母亲不光有姓也要有名,名字能够堂堂正正地呈现在属于她的墓碑上。
我再次到寨邻中去走访那些与母亲一道走过的老人们,希望能够打听到母亲的名字。虽然还是没有打听到母亲的名字,却打听到了母亲在生时的种种好处,如母亲偷偷瞒着父亲把家里本来不多的口粮匀给没米吃的六奶家,母亲在某个场天给了堂下五婶两角钱买盐巴,某年某月拿四只小鸡给堂下三婶家喂养,一直没要钱,粮食困难时期的某年某月留一个过路人到家中吃了一顿饭,给生病的二爷送去十个鸡蛋等,尽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细小事情。在今天看来,这根本就是一些不值一提的事,可是纯朴的乡亲们却记着,他们在说给我听的时候都带着了很深的感情色彩,特别是还在世的堂下三婶,说着母亲的好处时多次以泪洗面,一直让我内心很是不安。然而这些老人在叙述完母亲的种种好处后,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得出母亲的名字。他们说,以前的女人,基本上没有大名,即使有也基本不用,没生孩子前就以夫名冠以某某家的称之,生孩子后就以最大的孩子名而称之为某某孩子他妈,久而久之,名字就失落了,就被人遗忘了。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时代啊!
母亲去世时我一岁半都不到,还在哺乳期,但因为生病和营养跟不上,母亲的奶已经挤不出奶水了,而我却还整天含着母亲的奶头不放。我一直记着寨邻们告诉我的一件事,母亲去世那天是个下午,太阳热烘烘地烤着,母亲已经被家人从居室里搬到火坑边(当地风俗,人快要死后就搬到火坑边,不能留在居室的床上断气),此时母亲还有一口气。因为饥饿,我一直在哇哇大哭,母亲示意姐姐把我抱到她面前,示意姐姐帮她把衣服解开,把乳头塞进我嘴里。按照村人们的说法,母亲是在给我哺乳时离世的,母亲离世后大家才硬把我从母亲身边抱开,而那个时候我的嘴还紧紧含着母亲已渐变僵硬的乳头。我一直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事,但已经年迈的姐姐也向我证实了这个事情,这让我对母亲的辞世越来越感到心乱不安。
我是无心的,我的无心加重了疾病缠身的母亲的死亡步伐。我是无心的,可是大错已经铸成了,我只能通过给母亲立一颗墓碑,把母亲的名字和生平刻上去,用思念和祭奠方式给予母亲灵魂上的安慰,让不安的内心也能获得片刻的宁静,但是除了母亲的生平,我却无法真正让母亲的名字在属于母亲的墓碑上呈现,这让我十分难过。我是无心的,也许岁月之于我和母亲,也是一种无心的衔接,在切断我和母亲生命之源的时候,岁月肯定也是无心的。在人生行程的岁月里,我和母亲,也只不过是一种生命的接力棒,是从一个生命走往另一个生命的延续。
母亲去世时才三十六岁,而现在我的生命已经远远超过了母亲生命存活的岁月,母亲在三十六岁离世前把生命给予了姐姐,给予了哥哥,也给予了我,但她恰恰就没有把她的名字给予我们这些从她的母体里获得生命的人。那个和母亲相濡以沫,在母亲去世后也没有再娶的父亲,更没有向我们提过母亲的名字。或许是相爱太深不想让母亲的名字示人,也或许是父母间的称呼从来就不需要呼名道姓,而让父亲在母亲不在后也不愿再去提及母亲的名字,再或许是父亲以为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也应该如他一样,把母亲的名字深埋在心底而再不需要他重新对我们述说……总之,父亲离开后,我们回忆父亲临终前的点点滴滴话语,才知道他拼尽力气断断续续的述说里,那句卡在他喉咙里最终没有吐出来的话,应该就是他想告诉我们的话,就是他想提醒我们记住的母亲名字。而最终,我们却因手忙脚乱,谁也没有认真听清楚。
因为没有名字,母亲的墓碑就成了我和哥哥姐姐一生一世的心痛,每次给母亲扫墓我们都无法面对那块无名墓碑安之若素。母亲用三十六年的短暂人生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勤俭持家,把一个中国农村妇女在一生中所做的事情都做了。然而她却把陪伴她三十六年的名字密封起来,连同她自己的躯体一道装进黑漆漆的棺材,埋进了地底的深处。那个称呼她一生的名字,即使是陪伴她一生的父亲,和我们这些与她有着血脉相连的儿女,都无法再称呼给我们的后人。母亲的名字被遗忘了,是真正遗忘了,立在母亲坟茔面前的墓碑就是最好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