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龛上的灯
(2011-02-12 21:3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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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龛煤油灯过年父亲文化 |
分类: 散文随笔 |
神龛上的灯是一盏鼓着大肚子的煤油灯,灯芯外罩着一个玻璃罩。除夕夜不光要有火,还要有灯。火旺在火坑边,灯则亮在神龛上。父亲在的时候,神龛上的灯不光亮在除夕夜,还会从除夕夜一直亮过去,亮到正月十五结束后才被父亲吹灭。
神龛上的灯是在给列祖列宗们摆上供品后亮起来的,点灯的仪式很庄严,庄严得近乎肃穆。点灯前,全家人都得行动起来,在供桌上摆供品,供品摆好后还得把晚上要吃的饭菜也端到供桌上来,然后全家人都退到一边,这时点灯的父亲才从火坑边拿着点燃的三柱香走到神龛边,把燃着的香插到香炉上。插好香后父亲再次用目光在神龛下边巡视一周,看看家里人是不是都来到了神龛下,如果都来了,父亲才开始点灯,如果还没有来,父亲就很不高兴,然后就会大声地呼叫没有到场的人。只有家里所有人都到场后,父亲才开始把灯点燃。灯在一家人的注目下亮了,红红的火焰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煤油味。在一家人都为除夕夜忙碌的时刻,父亲可以什么都不做,只在火坑边抽他的烟,但点亮神龛上的灯却必须由他身体力行。每年的除夕,只要父亲在家,这个点灯的活他从不会让给任何人。
我们家的年一直都是在父亲点灯的肃穆中开始的。父亲把灯点了,把灯放到了神龛上,然后父亲就会对着点着的灯对着庄严的神龛说出许多祷告的话。那些祷告的话大意是:“我们的菜做好了,我们的灯亮了,祖宗们来和我们过年吧,四处游走的魂灵来和我们过年吧!顺着我们菜的香味来,顺着我们香火的线路来,顺着神龛上的灯光来。找不到家的魂灵们,不管您在多远的地方,不管您走多远的路,记住一定要来和我们过年哟。不管您荡在哪座山,不管您游在哪条河,看到灯光后就走进来。家里有您坐的椅子,备得有好吃好喝的酒菜等您来享用。我们的灯会一直亮着,一直会照着您前面的路,一直会把您领进家门。常明灯亮着,常明火燃着,找不到家的魂灵们,我们的灯光会引您走过来!我们不是吝啬的人家,我们的好酒好肉都拿出来了,您们要吃好,喝好,然后还要保佑我们来年风调雨顺,家道兴旺,让我们的常明灯永世不灭!”做完这一切后,父亲才会吩咐我们把做好的饭菜端到火坑边去开始一家人的年夜饭。
吃好年夜饭,到了守夜的时候,家中所有的灯都灭了,只有神龛上的灯还在亮着。红红的灯光下,肃穆的气氛里就恍惚出了年的庄严和隆重。火坑里的火这时也燃得特别旺,火光映在父亲黑红的脸膛上,映在一家人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嗑着瓜子,吃着水果,作为孩子的我们还时不时地跑到门外去放响一两个鞭炮。往往这个时候,父亲的脸上更多的都会写着满足和祥和。在我们都沉浸于年的欢乐中时,父亲会给我们讲一些过年的趣事,讲一些让我们神往的往事,也讲一些他年少时对过年的向往和期待。每当我们正听得如醉如痴时,父亲会停下来叫上我们某一个人的名字,这时我们就知道神龛上的香一定会燃完了。这个时候我们都会争着跑过去,从神龛边把香拿过来交到父亲的手上,待父亲把香点燃后我们再从父亲的手里把香接过去插到香炉上,然后又很快跑回来继续聆听父亲的故事。
父亲在的时候,每一个年都是一个值得回味的年。
其实,在父亲当家的日子里,我们的年都过得很简陋,甚至于在更多走来的年节中,我们家都很少杀过年猪,年年都是在快要到除夕的时候,都是我们在盼望、想往、期待中快要感到希望落空的时候,出门去找肉来过年的父亲才疲惫不堪地拎着几斤猪肉,急匆匆地走进家中。而这个时候父亲也不会告诉我们他从哪里来,我们也从不过问父亲是从哪里要来的猪肉。除了猪肉,父亲还会带来一小瓶煤油,这是父亲特意找来点神龛灯的,而更多的时候,我们家照明用的不是煤油灯,而是父亲从山上找回来的松明柴。回到家的父亲在安排我们切肉做菜后,就会从床下的大木箱里把神龛灯取出来,灌上煤油,仔细擦亮灯罩。而只要一看到父亲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们一家人的心就开始复苏了,年味就在这个时候慢慢浸进了每一个人的心中。每一年的除夕,无论多忙,给神龛上的灯灌油,擦拭灯罩等这些活计,父亲都要自己做,从不让家中任何一个人插手帮忙。正因为如此,神龛上的这盏灯一直到父亲去世前都没有被损坏过,包括很容易破碎的玻璃罩子,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损坏。
“神龛上的灯不光是祖宗神灵的指路灯,也是活人的指路灯。神龛上的灯只要过年的时候不熄灭,这一年我们家的人无论走在什么地方,都不会忘记家,都能够在过年的时候找到回家的路。”也许是因为这个信念,父亲才把点亮神龛上的灯看得特别庄重。结婚成家后有一年因为我要参加县里的迎新春活动,没能在除夕之夜赶回家去过年,到正月初五才得以归家,踏进家门还来不及喘一口气,父亲就为我点燃三柱香,把我带到神龛边,让我把香插进香炉,把神龛灯调大调亮,做了一通祷告后,才让我坐下来休息吃饭。
村子通电后,我们曾想在神龛上挂一个灯头,用电灯代替父亲的煤油灯做神龛灯,但父亲不让,父亲说神龛灯就得点亮,就得见火,就得时时添油,这样来年的日子才会红红火火,油油旺旺。
父亲的生命是在76岁时终止的,在父亲进入日暮之年的日子里,成家在外工作的我已经很少有时间陪伴在父亲身边,除了春节仅有的几天时间能和父亲在一起吃饭喝酒叙家常外,更多的时间里我和父亲都是天各一方,都是各自在自己的天地里生活。父亲临去世的前两年,我们回家过春节,父亲再去点神龛灯时,因为年老手抖,不小心把神龛灯打碎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子就击垮了父亲过年的好心情,让父亲整个年都过得闷闷不乐。没有了煤油灯,我们家神龛上的灯就换成了明明亮亮的电灯,从此后过年,无论是摆供品还是做祷告,父亲再没走到过神龛边。每次过年我们去邀请他来主持祷告,他都会借故推托,或者在我们开始准备敬奉祖宗时悄悄溜出家门,直到我们敬奉结束让孩子去叫他他才会回家来吃饭。我曾想给父亲买一盏他曾经用过的那种煤油灯,让父亲继续点亮在神龛上,但一直没有买到。得知我的意图后,父亲制止了我的寻找,他说神龛灯是有定数的,一个人的灯该亮到什么时候都是由老天注定,一辈人的灯碎了,下一辈人的灯也就该亮了。刻意再去寻找一盏灯,即使点亮也续不上前面的那一程火。我的灯灭了,你们的灯也亮起来了,今后你们要好好爱护你们的灯,让灯光年年继续照亮我们这个家,照亮你们的日子,照亮你们继续走下去的路,等我百年后回来仍能够找到回家的路。从那以后我才真正懂得,神龛上的煤油灯只属于父亲,只属于父亲那一辈人,不再属于我们这些后人。
神龛上的煤油灯换成电灯不到两年,父亲就去世了,父亲去世后我们家神龛上的灯再没亮到正月十五,每年一过完正月初三,大哥就把神龛上的灯关了,说是为了节约电费。寨上那些把神龛上的煤油灯都换成电灯的人家,也同样只让神龛上的灯亮到正月初三,过了正月初三后,家家神龛上的灯就不再发出亮光,就成了神龛上的一个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