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系列之——表叔的期望值
(2010-01-21 11:5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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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叔表婶种田基哈广东文化 |
分类: 散文随笔 |
六十八岁的表叔韦忠秀在手术后拖了十二天,最终还是撒手离开了人世,弥留之际,他断断续续地嘱咐从外赶回来为他送终的儿女们,一定要把责任田继续种下去,不能撂荒,更不能租给别人耕种。那几个常年在外打工的儿女尽管一百个不愿意,为了让父亲能放心地闭上眼睛,他们还是违心地应了下来。
韦忠秀表叔是爱人家那边的亲戚,和爱人结婚后我到过这位表叔家几次。那个名叫基哈的小寨子是一个风景如画的布依村寨,房屋依山而建,山上绿树成荫,翠竹随处可见。平塘县城至甲茶风景区的公路从寨前经过,鳞次栉比的房屋从公路边向山坡上延伸,向翠竹丛、向绿树林延伸,村子脚紧邻公路边的是一溜长田坝,一条四季流淌不歇的小河从田坝中间穿过,这片田畴和这个村寨,在这条小河的滋润下,一直过着富足和舒心的日子。
表叔家在基哈是很养眼的人家,他家的养眼在那个小山村里主要表现在富足上,他的富足也一直体现在他的勤劳上。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他,一生没有清闲过,种庄稼之外他还开着一个加工作坊,为本寨和附近的群众加工大米,加工面条,农闲之余则套上马车,拉着加工好的面条走村串寨叫卖,生意好的话,一年可以挣一万多,即使后来附近村寨都建起了加工作坊,表叔不再走村串寨去卖面条,他的加工作坊仅给本寨的乡邻脱谷和加工面条,一年的收入也可达到五千多元。表叔的养眼还再于他不光把这么多子女拉扯长大到成家立业,还在公路边地势比较好的地方一人给他们修了一幢两屋层的楼房,每幢房占地都是两百多平方米,这在基哈这样的少数民族村寨里特别显眼也特别惹人羡慕。
初识表叔一家时,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一家已经出去打工,只有三儿子和他在家经营着加工生意。那是二OO一年的端午节,我陪着爱人下乡回来走进表叔家,走进他和表婶居住的那幢建在公路边一楼一底的平房,表叔一家正在吃中午饭,七个高矮不一的孩子与四个大人坐了满满的一屋。还没有进屋,孩子的吵闹声、大人的呵斥声就充斥了耳膜。看得出,我们的到来,让表叔一家感到很惊讶、很高兴也很尴尬。六十出头的表叔看上去身体很康健,瞬间的惊讶过后他立即把那些七高八矮叽叽喳喳正在吃饭的孩子们像赶小鸡一样赶到一边去,盛情邀请我们加入他们的饭桌。
由于我是第一次造访,饭后表叔邀请我去拜访他儿子们的家,那些矗立在公路边特别显眼的房子,每一幢房子都是被一道大大的铁门关着,铁门内则是一个空空荡荡的世界,房子的主人出去了,孩子们则住到了表叔家,房门的钥匙也交给了表叔。也许是久不住人的缘故,每一个家被推开门的那一瞬间,都会迎面扑来一股难闻的让人说不清楚的味道。表叔把他给儿子们修的房子不光看成财产,还看成他人生的艺术杰作,每走到一家,他都会如数家珍地向我介绍他修这幢房子花去了多少钱,用去了多少颗砖、多少包水泥和多少钢筋,甚至于房子落成时办酒如何的热闹他都向我诉说,从这些诉说中我听出了他不光珍惜他的劳动,更珍惜他创造的这些财富。而说到外出打工的那些子女时,他的心情才表现得十分暗淡。表叔认为他给孩子们把房子修好了,人生中最大的住房问题解决了,孩子们就应该安定下来,安心在家平平稳稳地过生活。他想不通的是他为孩子们做了这些,不量没有换来他想象的那种稳定生活,反而促使他们更加坚定了外出打工的决心。虽然修房子的钱大部分都是表叔凑出来的,但几年之内修这么几幢房子,他们还是拉下了一些外债,为了尽快偿还这些债务,房子修成没多久,老大一家和老二一家就先后出去了,一去几年,每年过年才回家来住几天,烧的火还没有把房间烤热乎又关门走了。表叔一直不想让子女们出去打工,只要他们都在家好好干,把田地种好,和他把加工房的生意经营好,欠的那些钱会慢慢还清,但那几个子女都不听他的,他们不想再做农业,认为辛苦一年到头也得不了几个钱,更不想再与他经营加工房的生意,做一年下来才得几千块钱,用那点钱去还债,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还清。老大老二一家义无反顾地走了,最小的老三两口子在表叔的阻拦下虽然现在还没走,但心已经不在种地上,更不在加工上,一天到晚都在表叔的面前嚷嚷着也想出去打工。表叔一边引我参观那些空着的房子一边无奈地说:他们要是长时间在外边浪荡下去不回家,这些房子迟早要被放坏。他说要是早知道他们不恋家,就不应该花这么多钱去给他们修房子,让他们回家找不到窝蹲才活该。
没有人居住的房子总是充满着孤独和寂寞,尽管这些房子在公路边,尽管每天都会有很多车辆和很多人从门前经过,给房子带来无穷无尽的热闹,但除了尘埃,没人知道这些外表光鲜的房子除了年老的父亲和母亲的脚印外,很少有人光顾。在老二家院子里,表叔寻来两把沾满灰尘的椅子,我们对坐着说话。时不时地有汽车从远处飞奔而来,轰隆隆地地从院前经过,前一辆汽车搅起的灰尘还没有散尽,后一辆汽车又紧跟着来了。表叔告诉我他三儿子一家也想出去打工,他不让他们去,为了留住他们一家,他承诺攒钱送老三去学驾照,然后再找钱买辆车给老三跑运输。但现实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容易,表叔前些年找的钱,全部用在修房子上,而且还欠着银行的贷款和亲戚们的钱都没还清,现在生意又不好做,攒了一年多他还是没能攒出让老三去学车的钱,更别说买车了。
看完房子后,表叔又带我沿着田埂往田坝中间走去,他要带我去看他和儿女们承包的责任田。一路上他都在和我说那些田,说田里的土如何如何肥沃,水源是如何如何的好,亩产是如何如何的高等。看得出,表叔很热爱那些田,也很看重那些田,他告诉我这些田的亩产都在一千斤以上,是难得的上等田,他们一家承包的这些田每年打下的粮食一家人根本吃不完,还要卖掉很多。末了表叔话锋一转又开始埋怨他的子女,他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珍惜这些田,不光自己不好好种,在去打工的时候还想把田包出去给别人种,是他硬从别人的手里要回来自己种的。表叔和他的儿女们承包的田有很大一片,凭他和表婶以及老三夫妇,是如何把这些田种下来的,我不得而知,而且老三夫妇根本就不好好种田,也想出去打工。我提出了我的顾虑,表叔说他和表婶的身体都很好,种这点田没什么问题。每年秋收一结束他就把田都翻犁来过冬,春雨一来再打整一遍就可以插秧了,年年都是这样,也不觉得有什么辛苦。
谈到种田,谈到种田的收获,表叔的脸上立刻写满了憧憬,透过这种憧憬,我看到了这样一幅清晰的画面,画面上一位饱经岁月沧桑的老人,赶着一头健硕的黄牛,耕犁在空旷的田野上,他的身后是一块连着一块已经翻犁过的田畴,田畴里刚刚送出一年收获的泥土仍散发着稻谷的馨香。
表叔的三儿一家最终也走上了打工路,二OO四年我工作调动,搬家前去帮爱人拉东西,路过基哈时停车和表叔一家告别,除了两个老人和那群七高八矮的孩子,再没见到老三夫妇的身影。儿女们都出去打工后,表叔的加工生意也歇业了,除了留下加工面条的机器自己加工面条吃,表叔贱卖了所有的机器,和表婶一边照顾着儿女们的孩子,一边耕种着他们承包的田地。
再次见到表叔,是在州中医院的病房里,表叔因急性阑尾炎住进中医院,要进行手术,表婶才给我电话,叫我和爱人过去看看。在医院,医生告诉我们,表叔不光是阑尾炎的问题,他还有严重的心脏病,动手术会出现危险,必须要家属商量签字才能做。
表叔住院,他一直叫表婶不要麻烦我们,医生把表叔病情的严重性告诉表婶后,六神无主的她才给我来电话。表叔的几个儿女都还在广东,表婶虽然给他们都去了电话,他们最迟也要明天下午才到,表叔的病又不能再等,经过电话和他们沟通后,表婶歪歪扭扭地在手术单子上签了字,表叔被推进了手术室。表叔的手术很成功,儿女们陆续赶到时,他已经从病床上苏醒过来并能够开口说话。
住了一个星期的院,表叔的病情越来越好转,从广东赶来的表叔的那几个儿女看到表叔的病情好转,给表叔缴了足够的住院费后,留下二儿子在医院照顾表叔,其余的又回去了他们打工的地方。就在我们大家都以为表叔从此可以脱离危险,走向康复时,表叔的病又严重了,这次不是阑尾出问题,而是心脏出问题,且问题很严重,医生要求转院治疗。也许是知道自己病情的严重性,表叔坚决不同意转院,一个劲地要求回家,其坚决的态度任何人都劝不住。
表叔的儿女们又匆匆从广东打工的地方赶了回来,医生告诉他们,尊重老人的意愿,送他回家吧,其言外之意不说也能够听得出,表叔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临走的头天晚上,我们在医院陪伴表叔,趁儿女们都去休息了,他当着我的面对表婶说:“我走后你就不要帮他们管娃娃了,跟他们讲让他们一家至少要留一个人在家管娃娃,钱是找不完的,管好家管好娃娃才是真。”表叔说他存折上还有一万多元钱,他嘱咐表婶这些钱不能分给儿女们,留着给表婶防老,他说“万一他们都不种田了你就用这点钱去买米吃,我不在你一个人是种不好那些田的,那些田你就不要去种了,还给他们,让他们自己种”。
表叔就这样走了,带着他的留恋,带着他的期望,走过了六十八年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