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景物之——孤树

标签:
孤树森林枯枝拜树文化 |
分类: 散文随笔 |
二十年前,山上到处都可以看到大树,十年前村子附近偶尔也还能看到大树,十年后的今天,除了村口的这一棵大树,我再也见不到任何大树了。
我由于出门多年,一直没有见证过树的丢失,村里人也说不出山上是什么时候没有树的,他们说这一切他们早已经习惯,见怪不怪,言外之意倒是我少见多怪了。
故乡所在的地方山大沟深,条件之艰苦是早就有名的,单看那连绵起伏的大山,你就可想象得到那艰苦的程度了,一旦要往山外走,无论你想到什么地方去,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爬山,从一个山到另一个山就像是踩在一条硕大的蜈蚣虫的背上,一节节地往前蠕动,蠕动得人喘不过气来了都还没有走到尽头。以前的山上到处都是绿茵茵的森林,路就从森林中穿过,人走在路上看到的只是一棵接一棵的树,它们都把枝丫从路边伸出来,严严实实地遮挡在路上,既挡阳光也还可以遮蔽风雨。人在路上走,除了树也还是树,看不见树以外的世界,没有参照物,也没有对比,人也就不会想得太多,走起路来也就一点都不累,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就走出了大山。而现在没有了树的遮挡,那一条条出山的路就只能裸露在阳光下,人走到哪里都离不了自己的影子。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没有树的遮挡后,路前方的山就能够一览无余地尽收眼底,无论在哪个地方走,都要数着很多很多的大山,这就让人的心里首先冒出了一种畏惧感,然后这种畏惧感就从心里扩散到行动上,让人难受。
以前村子里煮饭、烧火、取暖一直都是烧柴,大人们由于忙着上坡干活抢工分,每一个家庭上山要柴的活就由孩子们来干,我从五岁多一点就开始跟随着比我大的哥哥姐姐们上山要柴,一直到十二岁我读完小学后离家到县城来上中学,才慢慢地远离要柴的经历。想起以前要柴的日子,我的记忆一直都还很新鲜,每一天背上砍柴刀进到密密的森林里面,第一个感觉到的并不是累,而是好玩。要柴的地方离家很近,从家出发要不到十分钟,就走进了林海中,林海中的柴很丰富,半个小时就可以打到一捆柴,大多数的时间,我们都是在林中玩耍度过。上树掏鸟蛋、捉小鸟、追野兔、用木棒捅竹鼠洞抓竹鼠、点火烧马蜂窝取蜂蛹,甚至于还会去捅蛇洞打蛇。做这些的时候我们都是瞒着大人的,因为大人们从早上一出去就一直要到天黑才回家,而这一段时间就成了我们的天下,大人们回家只要看到屋外堆放着的柴捆后,也就不会深究我们在一天里到底干了些什么。那时候要柴我们都不会去砍那些活着的树,我们背上的柴刀,都是用来对付那些枯树枯枝的,林子里的枯树枯枝,到处都可看到,砍去一些后,另外一些处于最底层的树或树枝,由于没有很好地得到阳光照射,又变成了枯树枯枝,一山的枯树枯枝被砍完了,又转去另一山,待到一个轮回转过来时,山林中又多了很多枯树枯枝。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我的童年就在这样的日子中轻松地度过了。在离家到县城来读书的那些岁月里,我还一直很怀念那种轻松愉快的日子。
到县城上中学后,我很少回家,而我每个月的生活所需,都是父亲或哥哥给我送来的,回家的路不光难走而且还要从那些密密的林海中穿过,不光是我感到害怕,家里人也很不放心,这样我就减少了回家的机会,只有到了寒暑假时我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翻越那些大山,穿过那密密的林海。
很多人以为树林的消失,都是因为烧柴火引起的,其实不然,山里人家虽然长年累月都在烧柴火,但是烧去的都还不到整个森林结构的十分之一,而且人们到山里去要柴,大多数要的都是林中的枯树枯枝,对于正在生长的树木,很少有人去把它们砍来当柴火烧。村子里的人对我说,山上的树都是砍火捞烧光的。砍火捞我知道,即就是把一个地方的树树草草都砍倒铺在地上,待太阳曝晒一段时间后就放火烧,大火过后小树小草都被烧成了灰,没有烧成灰的大一点的树要么就拿回家去做柴火,要么就放到一边,待它们自行腐烂。大火烧过后五至六天,人们就在火烧过的地方撒上小米种,不久后这个原先长着树和草的地方,就成了小米的生长地。小米这种只有我们山里才出产的粮食,米粒细小金黄,煮熟后香糯可口,是很不多见的地方特产。小米的种植很简单,在山上选一块地方砍好火捞后,把种子撒到砍烧过的土地上,就可以用不着去管理了,只是到秋天成熟的时候才去把沉甸甸的米穗一穗一穗地摘下来,扎成把挂到屋檐下,风干后再脱出米粒。以前村里人很少砍火捞,因为大家都知道砍火捞对森林毁坏比较严重,即使要去砍也是有选择性地在一些林子边树不是很多的地方砍一小片,因为小米毕竟不是粮食生产的主要作物,砍这么一点火捞种那么一点小米,也只是为了尝尝鲜,逢年过节时掺到糯米中去打米粑。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米突然变得金贵起来,在市场上一斤小米要卖出三斤半到四斤大米的价格,而且还都是供不应求,于是早已经没有人去注意的砍火捞又在这一片大山上风行起来,并且是一发而不可收拾,一山又一山的草木就这样接连不断地葬身在了砍火捞燃起的大火中。让我感到惭愧的是我读中学和上大学读书的大部分费用都是父亲领着一家人通过砍火捞种小米出卖挣来的,有一段时间的寒假放假回到家,我还跟随着全家人上到山上去砍火捞。那时候,只要看到一棵又一棵的树、一片又一片的草被我们砍倒和踩在脚下,我的眼面前就仿佛看到了一张又一张的人民币飘进了我的衣袋,一想到这样一种简单的做法就能够挣到钱,我干活也就很特别卖力。
后来,种过小米的土地又被人们开垦成了耕地,于是树就永远找不到它们所生长的位置了,就连那些埋在土里的树根,也被挖了出来,堆放在地的一角,风干后被抬回家,变成熊熊燃烧的大火,为生命的绝唱释放出最后一点光和热。尽管山上那些新开垦的地里长出来的庄稼多数就像是一个发育不良的孩子,结出的果实细小枯瘦,但是村里人还是乐此不疲地在那些经常受到水洗沙冲的土地上耕种着,坚持不懈地付出他们的劳动。直到有一天,连烧柴火都感到很困难时,村里人才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孤树是一棵大大的榉木,就立在村口的路边,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这棵榉木原本不是孤零零的一棵,在它的旁边还有一棵比它更大更高的榉木树,两棵树紧紧地相挨着,就像一对孪生兄弟,日夜荫护着村寨的发展。山上的树都被砍光时,这两棵榉木都还好好地活着,作为保寨树,没有人敢去动它们的一枝一叶,更别说用刀在树身上砍伐了。然而历史的发展并没有给这两棵树带来更多的好运,到了一九九二年,有人竟然打起了这两棵树的主意,打这两棵树主意的不是一般的人,而是当时的镇政府领导,他们想把这两棵树卖到外国去,赚取外国人的钱,虽然村里人百般反对,但最大的一棵树还是被卖了出去,要不是村里的几位老人以死相威胁,恐怕连这棵稍小一点的树都保不住。大的那棵榉木树被伐走后,村口边立着的两棵保寨树,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棵。尽管如此,孤树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近年来,又有人打上了这树的主意,他们趁着夜深人静时用锯条把树的枝干锯断,搬回家解成木板,卖给城里人去做装修材料,孤树上原有的六棵大大的枝干,已经被锯去了四棵,要不是近来村里人加强防范,恐怕剩下的两棵枝干也早已经不在了。为了守住树,村人想了许多办法,并从远处搬来石头,给树砌起了一个 四米多高的小房屋,用门将树的躯干锁在房屋里。村里人信神,认为自然界里所有的生命以及土地、石头、井水、河流这些无生命的东西都是一些神化的东西,而在很多东西都消失或被破坏掉后,村里人又把这棵树当成神的化身,用房子把树围起来并用门锁上同时也包含了这一层意思,人们在逢年过节时都不忘了要去对树进行祭拜,祁求树的保佑。在这同时,有关树的神话也被添枝加叶地一点一点地传了开来,引得四方八寨的人都提着礼品到村口来祭拜。
春节时,父亲叫我也去拜树,他说挺灵验的,只要心诚,许下的愿都能够实现。我当时很想对父亲说,如果树真有那么大的神力,真能保佑人类达到自身的目的,那它还何自于受到来自人的破坏呢。最终我没有把这话说出口,我随父亲来到了树脚,看着树身上贴着的一片又一片的红纸,看着树根脚下正在燃烧的一把又一把的香烛,看着那些跪拜在树下的一张又一张虔诚的面孔,我不知道这村子里唯一的一棵大树它还能够支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