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颂万

癸未初春，击杕湘沅，舟次无聊，怆吟两阕（其一）

殢雨篷心，弹潮舵尾，春江断送兰桡。冷浸鱼天，一枝凉月吟箫。返魂新柳夸三绝，做颦眉、泪眼蛮腰。系湾头、纵有他生，不似虹桥。

当时唤玉帘衣瞥，已心心心上，长遍愁苗。镜海颓廊，居然有个鹦招。过头风浪年时事，待萍鸥、送上离潮。怕横江、万斛诗愁，酒薄难销。

词题中之“癸未”为清光绪九年（1883），作者时年十九岁。

词为泛舟湘沅途中触动绮怀而抒发感受制作。

“殢雨篷心，弹潮舵尾，春江断送兰桡。”这首词开头三句是说，船篷上雨丝绵绵不绝，船的舵尾弹压着浪花，春江推送着美丽的小舟。

开头三句，写船上三物：“篷心”、“舵尾”、“兰桡”。“殢雨”，滞雨，恋雨，常用做男女欢爱之语，多作殢雨尤云，或省作殢雨，此处则与下句“弹潮”对仗。然此词亦遥启下文之言情。“弹潮”，“弹”字下得十分尖新，“弹”者，压也，“弹潮”，即压浪。“断送”，此处意为送、推送，“断送兰桡”，正与宋王庭珪《感皇恩》词“无情江水，断送扁舟何处”句中之“断送扁舟”同意。“兰桡”，本义为木兰树材制成的船桨，多作小舟的美称。

“冷浸鱼天，一枝凉月吟箫。”接着二句是说，烟水迷蒙的江天，一枝吹凉明月的箫。

这两句写江上吹箫遣怀。“冷浸鱼天”描绘的是下句中之“凉月”，但又何尝没有“吟箫”之声清冷彻天之意。此外“鱼天”、“吟箫”的造词也很有特色。“鱼天”而不是鱼水，正活写出烟水迷蒙的江天景致。“吟箫”则言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宋苏轼《前赤壁》赋），其音似乎不是悠悠吹出的而是低低吟出的。

“返魂新柳夸三绝，做颦眉、泪眼蛮腰。”这二句是说，逢春返魂的新柳有三个绝妙处可夸，做颦眉、泪眼和腰肢婀娜。

这两句，则笔墨已转到对江岸上垂柳的描绘。“返魂”，指柳树秋冬叶落萧疏，逢春又绿满枝头，重新焕发生机。此语本用于人之回生、复活，用之花木，则有较强的移情作用，效果自佳。“三绝”是三种典型状态，刻意描写垂柳的妩媚娇柔。“颦眉”，皱眉，因柳叶如眉，故言，而“颦眉”的拟人形象也容易使人想到西施之颦，给人留下宽广的想象空间。“泪眼”，指柳叶沾雨有如滴泪。“蛮腰”，典出唐孟棨《本事诗》：“白尚书（白居易）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故“蛮腰”深有腰肢婀娜之意。形容柳枝之纤柔，再贴切不过。

“系湾头、纵有他生，不似虹桥。”歇拍二句是说，船暂泊湾头，即便有来世，怎及得上享现世之艳福。

歇拍两句，化用了宋姜夔的事典。姜诣范成大于石湖，范以青衣小红赠之，姜归吴兴，舟经吴江垂虹桥，作《过垂虹》诗云：“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此词中“虹桥”，即垂虹桥。

下片作者开始回忆往事。

“当时唤玉帘衣瞥，已心心心上，长遍愁苗。”换头三句是说，当年透过疏帘看望意中人，心中充满愁思。

“唤玉”，指低声呼唤玉人。“帘衣”，即帘。“心心”，心愿。隋江总《长相思》诗：“心心不相照，望望何由知。”叠字词“心心”之后再接“心上”两字，再度见出作者刻意弄奇巧斗尖新的才气，有此一言，那心头“长遍愁苗”的妙喻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下面两句仍记忆旧事。

“镜海颓廊，居然有个鹦招。”这二句是说，堂上有架镜子，召见通往玉人闺房的侧廊有一只鹦鹉在学着人语打招呼。

“鹦招”在作者眼中仍然是人招，这也就意味他的款曲之情已为玉人所接受。前言“唤玉”，此候“鹦招”，写来正是丝丝入扣。

“过头风浪年时事，待萍鸥、送上离潮。”这二句是说，当年之事就让它在风吹雨打中随着潮水流去吧，就像飞鸥衔着那一段旧情投入浩渺波涛。

想起往日的一段情缘，令作者平添几分凄凉。“年时”，即当年。“萍鸥”栖于水中萍草边的沙鸥，似是将萍水相逢与沙鸥忘机结合起来的意象，颇堪玩味。但是，绸缪之情早已刻骨铭心，又怎能轻易排解。因此，结拍作者遂以一声长叹收尾：

“怕横江、万斛诗愁，酒薄难销。”结拍是说，愁随潮长，只怕三杯两盏薄酒是远远不能将之消除的。

在作者看来，“万斛”江潮便是“万斛”愁思，它“横江”而来，人间又有何物可以制之。

程颂万

癸末初春，击杕湘沅，舟次无聊，怆吟两阕（其一）

殢雨篷心，弹潮舵尾，春江断送兰桡。冷浸鱼天，一枝凉月吟箫。返魂新柳夸三绝。做颦眉、泪眼蛮腰。系湾头、纵有他生，不似虹桥。

当时唤玉帘衣瞥，已心心心上，长遍愁苗。镜海颓廊，居然有个鹦招。过头风浪年时事，待萍鸥、送上离潮。怕横江、万斛诗愁，酒薄难销。

程颂万（1865-1932）字子大，号鹿川田父，又号十发居士。湖南宁乡人。早年入湖北总督张之洞幕。授湖北候补通判，提调自强学堂，兼管洋务局诸事。擢候补知府。曾创设广艺兴公司，又督建造船厂。入民国，长为寓公。少即工诗，在里结湘社，与易顺鼎等唱酬。所为诗惊才绝艳，历年既久，渐趋坚苍沉着，出唐入宋，非湖湘派所能囿。亦工词，清而不枯，艳而有骨。有《宁乡程氏全书》。词集名《美人长寿庵词》、《定巢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