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廷式

石马沉烟，银凫蔽海，击残哀筑谁和？旗亭沽酒处，看大艑、风樯轲峨。元龙高卧。便冷眼丹霄，难忘青锁。真无那，冷灰寒柝，笑谈江左。

一笴，能下聊城，算不如呵手，试拈梅朵。苕鸠栖未稳，更休说、山居清课。沉吟今我。只拂剑星寒，欹瓶花妥。清辉堕，望穷烟浦，数星渔火。

这是一首最能见作者的忧国之情、身世之悲，也最能见其风格特征的“感时抚己”之作。词的上片前五句抒写因德人占胶澳事而触发的感慨。

“石马沉烟，银凫蔽海，击残哀筑谁和？”这首词开头三句是说，先生破敌的石马已灰飞烟灭，外敌来犯的舰艇水鸟般遮天蔽海。亡国之祸就在目前，我击筑高歌，可有谁来相和？

《汉书·霍去病传》颜师古注谓去病“冢前有石人马”，此词起句中的“石马”似即暗用此典，以石马之沉烟喻示和慨叹这一历史上的抗敌名将已随岁月而消逝。次句中的“银凫”喻海上的舰艇，以银凫之蔽海喻列强海军之遍布和横行于我国领海。“击残哀筑谁和”句，则化用《史记·荆轲传》“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音，士皆垂泪涕泣”典。作者写此词时，其对时事的感慨自非一端，其所托“石马”、“银凫”之喻固亦意蕴丰富，所喻示者亦非一端。它可以使人产生时无似霍去病那样的抗御匈奴的名将、致任列强舰艇蔽海而来的感叹，也可以引发骑兵时代已让位于海军时代的悲哀。当年匈奴来自大漠，霍去病之抗敌主要靠骑兵决胜，而当今列强来自大洋，拥有海上优势，则纵有骁勇善战如霍去病者，恐怕也难以挽回此一列强分割我沿海城市的局面，而建设强大海军又非一蹴可就。这也许正是作者之“百忧如捣”的更深层原因。

“旗亭沽酒处，看大艑、风樯轲峨。”接着二句是说，当年饮酒吟哦的风流文采之地，如今只见得列强的巨舰高帆巍峨。

这两句化用刘禹锡《堤上行三首》之三“日晚出帘招估客，轲峨大艑落帆来”句意。他此时客居上海，其沽酒之旗亭或即在黄浦江边，而所见“风樯轲峨（轲峨，高貌）”之“大艑”当为江上云集之外舰，则此眼前实景正与前“银凫蔽海”之意中虚景两相结合，而令人益增悲愤。以上五句以“感时”为主，在写法上则借助形象化的喻示，令人生发多重含义的联想。

词的上片后六句及下片前九句转入“抚己”，自陈其面对时局无能为力的处境和心情。

“元龙高卧。便冷眼丹霄，难忘青锁。”这三句是说，纵然失望于朝廷，我也难以放下经纶天地的壮志，总忘记不了要忠于君王。

“元龙”句典出《三国志·魏书·陈登传》，但辛弃疾《水龙吟》（举头西北浮云）词中的“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句则变换了此典的原意，自伤为时所弃，老大无成，只得置身于世事之外而高卧。作者是一位爱国词人，有对德宗怀知遇之感，故其词中常常流露出一片对君国的钟爱缠绵之情。

“真无那，冷灰寒柝，笑谈江左。”歇拍三句是说，真无奈，闲居在这上海，心冷如灰，耳畔只有几声寒柝。

“冷灰寒柝”谓夜寒更深，取暖的炭火已熄灭，唯闻击柝之声，既点词题中的“岁暮”，又烘染和象喻作者的心情和国家的命运。

“一笴，能下聊城，算不如呵手，试拈梅朵。”换头四句是说，一箭传书便攻下聊城的功业，算起来还不如那呵手弄梅的闲情呢。

下片换头两句“一笴（笴，箭杆），能下聊城”，用《战国策》所载燕将守卫聊城，田单攻之岁余不下；鲁仲连乃为书约之矢，射入城中，以遗燕将；燕将见书，解兵而去事。陆游《万里桥上习射》诗有“丈夫未死谁能料，一笴他年下百城”句；这两句词似亦暗用陆游，含有自负之意。而下两句“算不如呵手，试拈梅朵”，则又将词意转回。这其实是一句反语，也是极度愤激之语。

“苕鸠栖未稳，更休说、山居清课。”这二句是说，人在险途，好比芦花上做巢的斑鸠，更别说什么读书养性的清净生活。

这两句，把词意再转进一层，已见其处境正如《荀子·劝学篇》所描述的蒙鸠之系巢于苇苕之上，随时有“风至苕折”的危险，纵思安居山林也不可得。

以上自“元龙高卧”句起共十二句，所写以“抚己”为主，其词笔之转折回旋、跌宕生哀，正与其千回百转的忧愤郁结之情相表里。

“沉吟今我。只拂剑星寒，欹瓶花妥。”这三句是说，一个人独自沉吟，在月夜寒星下试拂我的佩剑，倚靠着屏风，那屏风上的花朵都摇摇欲垂。

这三句，则先把以上纷至沓来的感慨只收束为“沉吟今我”四字，言外见意，戛然而止；随即以“拂剑星寒，欹瓶花妥”两句化情为景，宕开词笔。而下句的瓶花堕落之象自给人以空虚失落之感。

“清辉堕，望穷烟浦，数星渔火。”末三句是说，月光逐渐暗淡下来，即使在茫茫江滩眺望，也只能看到几点星星渔火。

词的结拍三句也是化情为景，并以景结情，把全词所抒写的“感时”之痛、“抚己”之悲一并推入夜色迷茫的远景之中，使人在终篇处寻绎不尽，思入无穷。

文廷式

岁暮江湖，百忧如捣，感时抚己，写之以声

石马沉烟，银凫蔽海，击残哀筑谁和？旗亭沽酒处，看大艑、风樯轲峨。元龙高卧。便冷眼丹霄，难忘青锁。真无那，冷灰寒柝，笑谈江左。

一笴，能下聊城，算不如呵手，试拈梅朵。苕鸠栖未稳，更休说、山居清课。沉吟今我。只拂剑星寒，欹瓶花妥。清辉堕，望穷烟浦，数星渔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