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曾植

十分春已去，孤花隐叶，怊怅倚栏心。客游今倦矣。珍重韶光，还共醉花阴。长亭短堠，向从来、雨黯烟沉。人何处？匣中宝剑，挂壁作龙吟。

登临。秦时明月，汉国山河，尽云寒雁噤。行不得、鹧鸪啼晚，苦竹吹林。寻常总道归帆好，者归帆、愁与潮深、苍然暮，高山流水鸣琴。

这首词作于光绪二十一年乙末（1895）四月。时文廷式（字道希）乞假南归，作者作此词以赠别，另外尚有《永遇乐》词一首。

光绪二十年（1894），中日甲午战争起，时文廷式官翰林院侍读学士，竭力主战，屡次上折参北洋大臣李鸿章畏葸挟夷自重。据《文廷式年谱》载：“光绪二十一年乙末正月，授李鸿章为头等全权大臣使日本。”“三月二十八日，鸿章所议条约到京，都中多未见其约款，该总署事极秘密，先生则得闻于一二同志，独先独确，因每事必疏争之，又昌言于众，使共争之。······无如中外之势已成，劫持之术愈固。事遂不可挽矣。而主和之党，遂集恨于先生。······而太后必欲去之之心愈急。”“李鸿章恨先生甚，欲中以奇祸，盛伯熙（昱）知其谋，劝先生少避。先生遂有乞假南归之意矣。四月，乞假出都，回籍修墓。将归，沈子培有《渡江云》、《永遇乐》二词赠先生。”

作者和廷式，有着深厚的友谊，这种友谊，又是建立在共同的政治认识的基础之上的。早在光绪十一年（1885），廷式入都，即与作者订交。作者在《文云阁墓表》中说：“余以文字言议与君契，相识廿年，······上下古今，无所不尽。”甲午七月，康有为被给事中余联沅参劾两人联同盛昱等奔走援救。清军于辽东战败，北京形势严峻。两人俱主张西狩。京中开强学会，两人俱参加。可见沈、文之间高山流水的知心交谊，并非一般。

这首词，由于作者学问渊博，诗词功力深厚，活用并化用了许多典实，一气呵成，不着痕迹，格高调响，悲凉激越，表达了送别知心朋友的深厚感情。

上片写送别。

“十分春已去，孤花隐叶，怊怅倚栏心。”这首词开头三句是说，春光将尽，孤独的花隐隐的叶，倚栏人心情怊怅。

写送别情景。时间已是四月，春将尽，所以说“十分春已去”，也暗寓国事不可挽回。花是孤的，叶是隐的，友人将去时的落寞孤独之感借助景物描写烘染无遗。

“客游今倦矣。珍重韶光，还共醉花阴。”接着三句是说，友人久居他乡已厌倦游宦，期望能珍惜美好年华，再在一起相聚。

《史记·司马相如传》：“长卿故倦游。”《集解》：“厌游宦也。”古人将在外做官称游宦，实则深寄了作者对文廷式不得已而乞假南归的隐衷的理解。“醉花阴”，词调名，这里活用其辞，表达期望廷式重返北京，再整旗鼓，共同奋斗的心情。

“长亭短堠，向从来、雨黯烟沉。”这二句是说，一路上，途中安危颇难逆料。

这是写作者对友人前途的忧虑。“长亭”，古时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常作为离别的处所；“堠”古时记录里程的土堡，五里一堠，十里二堠。韩愈《路旁堠》：“堆堆路旁堠，一双复一只。”“雨黯烟沉”，形容黑暗。

“人何处？匣中宝剑，挂壁作龙吟。”上片歇拍三句是说，你在哪里？虽未被重用，声名却远播四海。

“龙吟”，出王嘉《拾遗记》：“帝颛顼有曳影之剑，······未用之时，常于匣里如龙虎之吟。”后人常以匣中宝剑比喻人虽未重用，但声名却远播四海。作者在这里用它表达对廷式目前处境的理解，相信廷式总有一天会声闻天下，大有作为的。

下片抒别情。

“登临。秦时明月，汉国山河，尽云寒雁噤。”换头四句是说，登临顾望。秦时明月，汉国的山河，天寒地冻。

中二句化用王昌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里借指当时的政治形势。对甲午战争到乙末议和和割让台湾等一系列国事的感慨，总摄于登临顾望之中。

“行不得、鹧鸪啼晚，苦竹穿林。”这二句是说，行不得啊，鹧鸪在晚间啼鸣，苦竹穿插在林间。

李时珍《本草纲目》：“鹧鸪多对啼，今俗谓其鸣曰：‘行不得也，哥哥。’”诗词中常以鹧鸪啼鸣写行旅之情，以示劝阻，或写不可行而不得不行之情。这里作者用此典，表达了对廷式此行的深切理解和关注。“苦竹”，竹的一种，干矮小，节长于他竹，四月生笋，味苦。李白《山鹧鸪词》：“苦竹岭头秋月晖，苦竹南枝鹧鸪飞。嫁得燕山胡雁婿，欲衔我向雁门归。山鸡翟雉来相劝，南禽多被北禽欺。紫塞严霜如剑戟，苍梧欲巢难背违。我今誓死不能去，哀鸣惊叫泪沾衣。”作者在这里全面概括了李白《山鹧鸪词》的内容作为一个典故，用“苦竹穿林”，既切送别时的时令，又暗喻廷式有气骨，兼寓南归避北方权贵迫害之意。

“寻常总道归帆好，者归帆、愁与潮深。”这二句是说，平常日子总说归帆有多么好，这次归帆，心头的愁像潮水一样深。

“苍然暮，高山流水鸣琴。”末二句是说，天色苍然向暮，唯有高山流水鸣琴之声在空际回旋。

结尾用了伯牙、子期的千古佳话，表达了与廷式的真挚深厚的友谊。

沈曾植

十分春已去，孤花隐叶，怊怅倚栏心。客游今倦矣。珍重韶光，还共醉花阴。长亭短堠，向从来、雨黯烟沉。人何处？匣中宝剑，挂壁作龙吟。

登临。秦时明月，汉国山河，尽云寒雁噤。行不得、鹧鸪啼晚，苦竹穿林。寻常总道归帆好，者归帆、愁与潮深。苍然暮，高山流水鸣琴。

沈曾植（1850~1922）字子培，号乙庵，晚号寐叟，巽斋。浙江嘉兴人。清光绪六年（1880）进士。授刑部主事，迁郎中。历官外务部和会司员外郎，广信、南昌知府，江西督粮道、盐巡道，江西按察使，安徽提学使。署布政使，护理巡抚。宣统元年（1909）辞官。入民国，在沪为寓公。博学，综览百家，旁及两氏，一以治经史之法治之。其诗沉博奥邃，令人对之气敛而神肃，为同光体魁杰。文古雅深赜。词亦力矫凡庸，人以为词中之卢仝、樊宗师。有《海日楼诗》、《海日楼文集》。词集名《曼陀罗寱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