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之琦

容易题襟吹散。又酒逐花迷，梦将天远。系马垂杨，但翠眉还识，旧时人面。暗数韶华，空笑我、樱桃三见。剩有盈盈胡蝶，西窗弄晚。

嘉庆二十三年（1818）暮春，北京海淀集贤院的苑池畔，一个孤清的身影还在夕阳下漫步。倘若是在元代，这里便是朝廷所器重的俊彦博识之士集聚之所。现在虽已过去五百多年，但从遗存的楼阁回廊，依然能想象当年群彦的轩昂气度；何况还有“水石花柳之胜”，便当然成了词人周之琦时或来游的佳处。

“交枝红在眼。荡帘波香深，镜澜痕浅。”这首词开头三句是说，暮春，那纵横交错的枝头竟然还绽放着红丽的桃花，近岸飘拂的柳影仿佛悬挂的绿帘在水中掀荡，水中浮动着馥郁的馨香，池水清亮如镜，水面的波痕在晚风中显得那样细微。

首先映入眼间的，无疑是苑池畔的花树。起调数句，以“红”映枝、以“香”熏波，开笔即有一种红丽照眼、花气袭人的感觉，映漾在字里行间。又以“荡帘”状岸柳拂波之影，“镜澜”拟池平如镜之水，取譬形象而笔姿轻妙，顿将读者带入一个“水石花柳”的胜景。

“费尽春工，占胜游惟许，等闲莺燕。”接着三句是说，这个被美好春天装饰的苑池，竟很少有人赏识，徒然让莺声流啭树间，飞燕呢喃池面。

词面上虽为苑景增添了啼莺飞燕，但在“惟许”、“等闲”中，又流露了深切的惋惜之情。

“步屧廊回，盈褪粉、蛛丝偷罥。”这是说，踏过曲折回旋的“响屧廊”，却只见漆柱剥落、画栋褪色，廊檐下挂满了蛛网。

“屧廊”，响屧廊的省称；屧，木底鞋。遗址在今苏州西灵岩山，相传先秦时吴王夫差令西施在架空的廊上行走，听其脚步声。此系借用。想到当年曾有多少贤杰，在这里留下过踌躇满志的步音，而今竟有如此残破，词人能不为之喟叹？

“小影竛竮，冷到梨云，便成秋苑。”歇拍三句是说，站在孤独的梨花树下，梨花灿如白雪。倘若这春日再冷峭几分，会以为是到了霜花璀璨的秋苑。

唐人岑参曾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描摹塞外飞雪的美好风姿；李贺只有“梨花落尽成秋苑”（《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之三）之句，反用其喻以表现落花如霜的幻觉。词人此句正化用李贺诗意，而创造了殊为清美的词境。

如果说，上片重在展示“集贤院”的景物之美，那么下片则由景及人，重在抒写词人的身世之感了。

“容易题襟吹散。又酒逐花迷，梦将天远。”换头三句是说，美好的池苑容易把诗思吹散。往往在把酒问花的迷醉中，梦思绵长，天地悠远。

“题襟”即题诗之意，用的是唐人作诗之典。唐代温庭筠与段成式、余知古为诗唱和，有《汉上题襟集》十卷传世。词人游赏之际，本有许多诗思浮生心上，但刚想记录下来，便有被新的景致吸引而风吹云散了，就这样在苑中消磨了几多时光。这几句自叹自嘲，似乎在埋怨集贤院的景致，害得词人耗费了许多时光，但细细回味，岂非正是对苑池胜景的绝妙夸赞？

“系马垂杨。但翠眉还识，旧时人面。”这三句是说，系马在垂杨下，细窄的柳叶，似乎也能辨认此次来游的，就是往年来过的人儿。

以“翠眉”喻比细窄的柳叶；而“旧时人面”，又教人想起崔护那“人面桃花”的名句，只是此处的人面，却已是担任了“翰林院编修”的词人自己了。人面而称“旧时”，隐隐然已有叹息之声响于词行。

“暗数韶华，空笑我、樱桃三见。”这二句是说，美好的青春岁月在逝去，空自笑我，在这里已经三年了。

词人是确乎为青春的逝去而忧伤了——周之琦得中进士时二十七岁，而今犹在京师留滞多年，虽然担任了“编修”之职，毕竟与安邦经世之志相去甚远。在这样的境遇中，纵然有“集贤院”可以常游，又怎能消解时光流逝的忧思？“空笑我、樱桃三见”，正语带酸涩，表现着一种难以排遣的怅惘和失落之情。

“剩有盈盈胡蝶，西窗弄晚。”末二句是说，暮色中，只有轻盈的蝴蝶，在西窗外苑池间回旋飞舞。

词人已披着一片暮色，独伫于窗前，结拍，正将一片惆怅，溶于“西窗弄晚”的蝶影中，渐远渐隐，带有了悠悠不尽的余情。

周之琦

海淀集贤院，有水石花柳之胜，予岁或数十信宿。戊寅春暮游池畔，寓物赋情，弁阳翁所谓“薄酒孤吟”也

交枝红在眼。荡帘波香深，镜澜痕浅。费尽春工，占胜游未许，等闲莺燕。步屧廊回，盈褪粉、蛛丝偷罥。小影竛竮，冷到梨云，便成秋苑。

容易题襟吹散。又酒逐花迷，梦将天远。系马垂杨，但翠眉还识，旧时人面。暗数韶华，空笑我、樱桃三见。剩有盈盈胡蝶，西窗弄晚。

集贤院：本为唐代文学三馆之一，此处所当指为元代的集贤院遗址。

弁阳翁：南宋词人周密（1232~约1298），字公瑾，号草窗，又号弁阳老人、四水潜夫，有《武林旧事》、《齐东野语》、《癸辛杂识》、《草窗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