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霜夜落秋水浅，有石露出寒溪垠。

苔昏土蚀禽鸟啄，出没溪水秋复春。

溪边老人生长见。疑我来视何殷勤。

爱之远徙向幽谷，曳以三犊载两轮。

行穿城中罢市看，但惊可怪谁复珍。

荒烟野草埋没久，洗以石窦清泠泉。

朱栏绿竹相掩映。选至佳处当南轩。

南轩旁立千万峰，曾未有此奇嶙峋。

乃知异物世间少，万金争买传几人？

山河百战变陵谷，何为落彼荒溪濆。

山经地志不可究，遂令异说争纷纭。

皆云女娲初锻炼，融接一气凝精纯。

仰视苍苍补其缺，染此绀碧莹且温。

或疑古者燧人氏，钻以出火为炮燔。

苟非神圣亲手迹，不尔孔窍谁雕剜。

又云汉使把汉节，西北万里穷昆仑。

行经于阗得宝玉，流入中国随河源。

沙磨水激自穿穴，所以镌凿无瑕痕。

嗟予有口莫能辩，叹息但以两手扪。

卢仝韩愈不在世，弹压百怪无雄文。

争奇斗异各取胜，遂至荒诞无根源。

天高地厚靡不有，丑好万状奚足论。

惟当扫雪席其侧，日与佳客陈清樽。

这首诗作于庆历六年（1046），时欧阳修年四十，贬守滁州。他这次贬官，表面上受甥女张氏之狱的牵连，实际上由于立朝刚直，正言切谏，不能见容于仁宗；又因推行庆历新政，得罪了当朝的保守派。但他自信一身清白，无愧于人；虽遭贬斥，仍然意气昂扬，此心如石、恰好他在菱溪得一嶙峋巨石，因赋此以寄意。

这首七古可分五个层次。

“新霜叶落秋水浅，有石露出寒溪垠。苔昏土蚀禽鸟啄，出没溪水秋复春。溪边老人生长见，疑我来视何殷勤。”开头六句是说，新产生的霜在夜里散去，溪水非常浅，有一块石头从寒溪露出头来。青苔长满它的身上，泥土将其腐蚀，禽鸟也啄它，大石头就在溪水中一年复一年地露出和沉没。寒溪边上的老人看见我，问我为何这般看着这石头。

前六句写发现大石的经过，以“新霜”、“秋水”、“寒溪”、“苔昏土蚀”等词语衬托出此石的寂寞凄凉。第六句一个“疑”字，写人皆不顾；一个“我”字，表明唯我独赏，结上启下。

“爱之远徙向幽谷， 曳以三犊载两轮。行穿城中罢市看，但惊可怪谁复诊。荒烟野草埋没久，洗以石窦清泠泉。”这六句是说，我因爱它把它从幽深的山谷中迁徙，三头牛拖着载着大石的车子。我在城中穿行，驻足远看，惊怪谁又会再珍惜它。荒烟野草已将石头掩埋很久，现在清冷的泉水将其洗涤。

牛车载石穿城，聚观者“但惊可怪谁复珍”，可见世无巨眼，难得知音，笔端有多少感慨；清泉洗石，又见出爱赏情深。

“朱栏绿竹相掩映，选至佳处当南轩，南轩旁列千万峰，曾未有此奇嶙峋。”这四句是说，朱红的栏杆和翠绿的竹林在石边交相掩映，我挑选景色优美的地方当做南边的书斋。屋旁有千万座山峰，却没有一座如此陡峭嶙峋。

于是，置此于朱栏绿竹之间，显露其特有的风骨。一石当轩，千峰失色，从对比中写出此石的高标。

以上十句是第二个层次，写运石南轩，陈列赏玩的情趣。都是正面着笔，用实写手法文字在记叙描述中，见出洗炼、纡徐的风致。

下面转为议论，改用虚写手法。

“乃知异物世间少，万金争买传几人？山河百战变陵谷，何为落彼荒溪濆。山经地志不可究，遂令异说争纷纭。”这六句是说，我知道奇异的东西存世极少，人们争相用重金购买并将其流传。山河历经沧海桑田变成山陵，为什么大石头会落在那荒凉的寒溪旁呢？记录此地的文字已经不可考究，所以人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这六句是第三层次，以山河百战，陵谷变迁，推想大石经历，写出人世沧桑，神驰往古，思接千载。这一层实际上是过渡，“遂令”一句迅速带起下文，转接灵活。

“皆云女娲初锻炼，融结一气凝精纯。仰视苍苍补其缺，染此绀碧莹且温。”这四句是说，很多人都说这块石头是女娲补天时候锻炼的，融合仙气凝结成精纯之石。女娲仰视苍天将缺口补好，将这块石头变得绀碧相间（绀，青中带红的颜色）光亮温暖。

“或疑古者燧人氏，钻以出火为炮燔。苟非神圣亲手迹，不尔孔窍谁雕剜。”这四句是说，又有人怀疑这是古代燧人氏，钻木取火用的那块石头。如果它不是圣人用过的，那些空窍又是谁雕刻的？

“又云汉使把汉节，西北万里穷昆仑。行经于阗得宝玉，流入中国随河源。沙磨水激自穿穴，所以镌凿无瑕痕。”这六句是说，还有人说这不是石头，而是汉朝的使节出使西域时得到的于阗宝玉，不慎掉进河里，随着河水流到了中国内地。沙石将其打磨，溪水将其侵蚀，石头上的空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大自然将其雕琢得没有一丝瑕疵。

以上十四句是第四层次，这一层次假借各种议论写出此石的不同凡俗。三种议论，构思奇特，开合多变，一波未平，一波复起。又累用神话和史实，使这顽石平添神秘的异采，是全诗最精彩的片段。

“嗟予有口莫能辩，叹息但以两手扪。卢仝韩愈不在世，弹压百怪无雄文。争奇斗异各取胜，遂至荒诞无根源。”这六句是说，我无法判断哪种说法正确，只好叹息，将两手扪石。只叹卢仝和韩愈都早已不在人世，没有《月蚀诗》和《祭鳄鱼文》这样的作品来镇压百怪，遂使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听了以上的种种解说，诗人有口不能辩，但以两手扪石，为之叹息，形象地写出他心底的波澜。

“天高地厚靡不有，丑好万状奚足论。惟当扫雪席其侧，日与佳客陈清樽。”末四句是说，天高地厚，大千世界无所不有，美丑万状又有什么值得说的呢？我只得把雪扫开，在菱溪石的旁边铺上席子坐下，与朋友们共赏它的高风峻骨，以寄我平生磊落的胸怀。

诗人赞美菱溪大石，其实是自写胸襟。这大石空怀高才美质，长埋于荒草野地之中，能有几人见赏，几人珍惜？我洗以清泉，还其本来面目，又引来纷纭议论，其实有几人识其来历，真正的赏识？结处以冰雪喻其坚贞。至此，石、我融为一体，暗点题旨。

欧阳修

新霜夜落秋水浅，有石露出寒溪垠。

苔昏土蚀禽鸟啄，出没溪水秋复春。

溪边老人生长见，疑我来视何殷勤。

爱之远徙向幽谷，曳以三犊载两轮。

行穿城中罢市看，但惊可怪谁复珍。

荒烟野草埋没久，洗以石窦清冷泉。

朱栏绿竹相掩映，选至佳处当南轩。

南轩旁列千万峰，曾为有此奇嶙峋。

乃知异物世间少，万金争买传几人？

山河百战变陵谷，何为落彼荒溪濆。

山经地志不可究，遂令异说争纷纭。

皆云女娲初锻炼，融结一气凝精纯。

仰视苍苍补其缺，染此绀碧莹且温。

或疑古者燧人氏，钻以出火为炮燔。

苟非神圣亲手迹，不尔空窍谁雕剜。

又云汉使把汉节，西北万里穷昆仑。

行经于阗得宝玉，流入中国随河源。

沙磨水激自穿穴，所以镌凿无瑕痕。

嗟予有口莫能辩，叹息但以两手扪。

卢仝韩愈不在世，弹压百怪无雄文。

争奇斗异各取胜，遂至荒诞无根源。

天高地厚靡不有，丑好万状奚足论。

为当扫雪席其侧，日与佳客陈清樽。

(1)菱溪:原为滁州琅琊山脚下由西向东的一条溪流，溪早废，今只存一池塘，称菱溪塘。欧阳修另有《菱溪石记》，记菱溪石事。

(2)垠:边，岸。

(3)徙:迁徙。

(4)嶙峋:山石重叠不平的样子。

(5)濆:水边。

(6)"皆云"四句:这是在介绍滁州人关于菱溪大石的一种传说，说它是当初女娲所炼补天之石。苍苍，指天。绀，微带红的黑色。莹，光洁透明。

(7)燧人氏:古帝名。传说他发明钻木取火，使民熟食。

(8)神圣:指燧人氏。不尔:不然。"或疑"四句是菱溪大石来源的另一种传说:它是当初燧人氏钻木取火所用的那块石头。

(9)汉使:指汉朝出使西域的使者。焊接:汉朝使者所持的节杖。"苟非"六句是关于菱溪大石来源的又一种传说:它不是石头，而是汉朝使者出使西域所得到的于阗宝玉，不慎掉进河里，随着河水流到了中国内地。

(10)"卢仝"二句:卢仝(约795-835)，唐代诗人，自号玉川子，作诗以雄奇险怪著称。这两句说:可惜现在没有像卢仝《月蚀诗》、韩愈《祭鳄鱼文》这样的雄文来弹压百怪，遂使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了。

(11)靡不有:无所不有。

(12)奚足论:何足论。奚:为什么，有什么。

(13)席其侧:在它(菱溪石)旁边铺上席子坐下。樽:酒杯。

名家点评

清代文学评论家方东树《昭昧詹言》:"十四句，平叙中入奇。议以代写。"

南京大学中文系副研究员严杰《欧阳修诗歌创作阶段论》:"永叔似恐创意太新，足以惊世骇俗，故篇末以常理自衡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