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至异国 当得异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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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异人,当得异书”,是我从一本外国书中看来的中国格言。现在我想改动两个字,借以说明互联网带来的聚书乐趣——虽然时至今日,在网上购书早已不值得夸耀。
大约10年前,我开始浏览美国的拍卖网站ebay,但并无收获。那里卖的几乎全是外文书,偶尔看见中国书,当时也没有支付手段,买不回来,只能心动而已。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2006年。那年春节前后,我在ebay看见几张清朝人写的扇面,上款均题“朗西”,其中两幅还有此人的跋。我知道清末驻法公使裕庚字朗西,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更要紧的是他女儿,那位在光绪末年进宫陪侍过慈禧太后,写了《御香缥缈录》等清宫小说的德龄公主,后来远嫁美国,一直居住在彼邦。这些扇面想必是从德龄家里流散出来的,于是想办法让它们回到故乡,就变成一件有意思的事。为此我动了心思,请在国外工作的兄弟帮忙,把扇面买了回来。此后国家放开用汇限制,我就在ebay注册账户,开始闲逛列国书摊。
这些残叶与巴黎藏本版式、字体风格一致,更与斯图加特藏本的缺叶互补:凡是这册里有的,那本书里就没有;那本书里缺的,这册里却有。斯藏本中有几回基本完整,只缺一叶或半叶,而这些叶恰好都贴在这个本子里。过硬的证据莫过于二者文字衔接,若合符契。如“林冲管住草料场”,斯藏本结尾“只是小人家”,残叶开头“离得远了”;“朱仝雷横去捕贼”,斯藏本结尾“姓雷名横,身长□□□”,残叶开头“寸”(《水浒志传评林》作“七尺五寸”)。“花荣计策捉秦明”,斯藏本结尾“秦明”,残叶开头“引军赶时”。等等。“巧合”到这种地步,只能有一个解释:我买到的残叶与斯藏本原属于同一册书,不知何时何故散落出来。如有机会将残叶与斯藏本作版面拼合验证,当可得出定论。
每叶有两张图的明刊插增本《水浒传》,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由郑振铎先生在巴黎发现的,为此他欣喜若狂,改变欧游行程,在巴黎图书馆盘桓了几个月。前些年,美国夏威夷大学的马幼垣教授搜寻了世界各地200多家图书馆,共找到这个版本不同卷次的三册残书和一张残叶,将其命名为“插增甲本”并进行深入研究,成果具见《水浒论衡》和《水浒二论》。马幼垣认为,在欧洲发现的插增甲本的残卷、残叶,原属同一部书。该书在明万历间由荷兰战船劫夺自葡萄牙商船,经澳门运到欧洲,并在1605年(万历三十三年)被书商分拆拍卖,从而流散欧洲各地。这大概是有史可稽的最早出口到西方的中国书。如果来自英国的残叶确是此书的一部分,那该是它们在飘泊400多年后重归故里。珠还合浦,乃以偶然得之,这份书缘,只能感谢互联网了。
在ebay的英国书摊,我还花费10英镑买过两张小画,是一本中国风俗画册中的两页。卖主出售时只展示了一张图片,寄来却是两张,算是买一赠一。收到邮件时我正和布衣书局主人胡同在一起,与他分享了小小的“意外之喜”。
这两页画,买的时候图片也小,认不清贴黄的细小文字,看上去像是常见的“苗民图”,拿到手才发现不然。此图描绘的是清代台湾当地人民的生活情景。乾隆九年至十二年(1744-1747),巡台御史六十七曾作《番社采风图考》,有刻本行世,但有文无图。台湾史语所等处存有相同内容的风俗画三本,均为残帙,近年来有研究认为它们就是六十七著作的图画部分,遂定名为《番社采风图》并影印出版。这两页画即属于这组采风图。和影印本相校,两页的笔法墨色更显精工,说明文字也正确无误。整理《番社采风图》的杜正胜教授认为台湾藏的三组画是同一位或同一组画师的作品,那么它们可能是后来的临本。
对淘书人来说,若有藏书家的藏书集中散出,几乎就是节日,但并非每个人都能纵情狂欢。前几年,林语堂的女儿林太乙的藏书在ebay拍卖,多为林语堂签名的著作,但我一本也没买下来。2010年下半年,有一位美国人在ebay标价出售咸丰间刻本《中美北京条约》,前后卖过数本,价钱也公道,待我发现时却已卖完。不过我由此关注了这个卖家,发现那段时间他卖的东西来自同一个人的遗藏,此人就是美国外交官弥俄礼(1837-1905)。
1862年到1864年,弥俄礼在厦门领事馆工作,后调任上海总领事馆,1871年升任副总领事。他在中国为人所知的事迹,是在1872年发起设立公司,图谋修建吴淞铁路,但碍于中美政府之间的既有约定未能成功。1877年,弥俄礼受到贪墨指控,1878年回美国接受调查。他从中国带回的物品,从此尘封在家乡Buttonwood庄园,直到2010年出现在ebay上。
说来惭愧,弥俄礼的藏书我只买到两本,还都是看不懂的“天书”。事后回想,作为外交官,弥俄礼的家书很可能保存了有用史料,但我没参与竞争,虽因财力所限,总归有些遗憾。
有关汉语史的著述,多把厦门话的罗马字母拼音视作汉语拼音的开端。道光咸丰之际,美国传教士为传教方便,给厦门话设计了拼音文字,史称厦门白话字、闽南白话字或教会罗马字。这种文字后来在闽南语地区推广成功,前后使用了约100年。用厦门白话字出版的各类书籍据说有120万册之多,已知最早的是打马字牧师(Rev.
打马字从道光二十七年(1847)起在厦门传教,历时42年,同时致力于厦门白话字的设计与教学,并翻译、出版经书。上述二书雕版印刷,除了版心叶数使用汉字以便装订外,通篇使用罗马字母。Tng-oē
弥俄礼遗留下来的,还有两件并不是书的中国印刷品。一件是太平天国地方官员为五名洋人开具的“水陆路凭”,以便他们进入太平天国辖区“解送军装”。不知弥俄礼是否五人中的一人,他把路凭作为给妹妹的纪念品,寄回了美国。它表明太平天国与美国有着官方背景下的军火交易,不过我的兴趣点仍在印刷:太平天国的路凭沿用雕版印刷,钤盖官印,形制与清代通用的略呈梯形的各种执照版式并无不同。
另一件印刷品是若干枚纸牌。清代纸牌风行,是重要的印刷品门类,但这种东西很难流传,即使传下来也难以证明年代。弥俄礼这些牌的最大好处是年代明确,可据以研究晚清纸牌的形制。从实物看,当时纸牌所用薄纸板质地细密光滑,富有弹性,与现代的扑克牌相比并不逊色,究竟是怎样制作的,值得探究。
这几枚纸牌还给我带来了额外乐趣。因为“五万贯”一枚上写着“奎”字,其他“万字牌”上写着柴进、秦明等水浒好汉的名字,让我恍然大悟:打麻将时常玩的花样“捉五kui”,据此要写成“捉五奎”,而“奎”又是“李逵”的讹变,“捉五逵”就是“捉拿李逵”。我结合明代文献对叶子戏中李逵代表“五万贯”的记载,写了一篇《从“捉五逵”看叶子戏的起源》,解释了“捉五逵”的来历,顺便推测麻将及其前身叶子戏的设计初衷,应是在玩悬赏捉贼的游戏。
在ebay,我还遇到一本以前毫无所知的书——《瞽瞍通文》。此书正文,每行上端为数字编码,中间为一句话,下端为类似骨牌的图案。除了号码是按顺序排下来的,各句之间并无逻辑关系。初看像是一本“骨牌指南”,但看明白之后,才知道它也很有来历,是中国第一本“盲文书”。
此书封面题“瞽瞍通文,耶稣降生一千八百七十九年、光绪五年己卯二月制,版存崇文门内东堂子胡同大英国苏格兰圣书会”,正文没有书名,卷前有问答和序。作序的“穆维良”,正是中国第一套盲文的设计者,英国苏格兰圣书会的牧师William
穆维良1870年来华传教,不久即着手设计汉语盲文,至1879年获得成功。他的盲文属于布莱尔体系,原理不难理解:用数字给《康熙字典》中的408个汉字音节编上号码,让盲人熟记每个号码对应的语音。盲文书写时,将文字按语音编号转换成数字,用“铜机铁笔”在硬纸上扎出凸点,书的内容就由凸起的数字串组成。盲人阅读时,手摸数字,将其转换回语音编号,随之读出相应的音。
道理虽然简单,但要让盲人准确记住400多个号码和语音的一一对应关系,并不容易。为此,穆维良设计出一个今天看上去有些复杂的“编俗话、背俗话”办法:
先用十个字来标读数字“一”至“十”,如一读地、二读你、三读迷……这样,数字“二一三”就读为“你的米”,代表音节“磨”,然后将二者编到一句俗话中,“你的米不整吃为何去磨”,由此建立起号码与音节的强联系,方便盲人背诵。盲人全部背熟408句俗话,就可以读书了:他摸到盲文数字“二一三”,读出“你的米”,然后顺着俗话的下半句背到“磨”,就读出一个音。《瞽瞍通文》就是这套盲文方案设计说明、408个汉语音节与数字编号,以及为方便记忆编制的408句俗话的合编。
穆维良研制盲文的同时,在北京成立了“瞽瞍通文馆”,教授盲人识字读经,效果很好,这也是中国第一家盲人学校。学生熟练掌握408个盲字后,即可扔掉“俗话拐杖”,每分钟读写20多个字。穆氏盲文后来一直在北京及周边地区应用,到民国后期才被罗马字母化的盲文取代。
在一篇谈买书的小文里详说书的内容,似乎有些跑题。但在“内事不决问百度”的今天,“瞽瞍通文”也不能“百度”出来,让我觉得有介绍一下的必要。此书虽然少见,并非孤本,国家图书馆就藏有一部(缺失封面)。近年来对中国早期盲文教育以及穆维良(威廉·穆瑞)的研究文章不少(如北京大学郭卫东教授的数篇论文),均未利用这个一手资料,而多引用英文的教会报告和穆氏传记,导致研究不完整。如因未见原书,现有研究对穆氏盲文的设计原理和学习方法言之不详,甚至错误;“瞽瞍通文”四字也无一例外被写成“瞽叟通文”,这就难怪搜索不出来了。虽然古书中“瞽瞍”与“瞽叟”在“舜的父亲”这一意义上通用,但就本书及盲人教育来说,“瞽瞍”不能写成“瞽叟”。瞽为双目不开,瞍为有睛无瞳,合起来是单纯的盲目之义。如果写成“瞽叟”,就会因“舜父”产生歧义。舜虽贵为圣人,但不幸“父顽母嚣”,瞽叟是历史上的反面人物,用来代指盲人并不妥当,定非作者原意。
几年来,我在ebay等国外网站也买一点外文书,主要是中国典籍的西方译本,或可称为“东学西渐”之书,其中有1837年巴黎出版的法国汉学家Guillaume
(造字)铁与儒莲(Stanislas
本文开篇引用的“不得异人,当得异书”,就被(造字)铁作为格言印在《大学》书名页的背后。此语当出自《后汉书·王充传》章怀太子注文,原作“不见异人,当得异书”。在互联网时代,知识传播不依赖于面授,书籍流通不受限于国界,这句受到西方汉学家推崇的中国古语,恰可在2000年后为今日写照。
《大学》封面,1837年(道光十七年)巴黎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