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信”东来的拜占廷金币
在中国出土的数十枚拜占廷金币,现已成为丝绸之路联结东西方的历史物证,针对这些金币的
研究也越来越深入,其中人们感兴趣的一个问题就是:他们是通过怎样的途径不远万里来到中国
的。
对拜占廷金币的来历,在我国史书中尚未发现记载,但幸运的是,古人还是为我们留下了不多但
珍贵的资料。上世纪初, 日本人大谷光瑞从我国新疆吐鲁番等地掘得大量古代文书带回日本,被称
为“大谷文书”。其中标号1040 的文书背面内容与“金钱”有关:
“头六世书后作王信金钱一文。”
“迦匕贪旱大官作可顿信金钱一文,作王信青马一匹、书一卜、绫二叠。”
学者林英在《西突厥与拜占廷金币的东来》一文中,对这两条记载作了辨析,首先认定文中“金
钱”即拜占廷金币,既而指出:“这件文书告诉我们,在公元6-7 世纪之间,西突厥的部落首领和可敦
发给鞠氏高昌王朝的信件附带两枚拜占廷金币作为信物。”并认为:“它反映了拜占廷金币流入高
昌的渠道很可能是多种多样的,与将金钱同国际贸易相连的常识性推断相反,至少有部分金币通过
西突厥贵族同高昌王室的外交往来流入当地社会,它们不再是流通的货币,而是‘王信’,统治者权
力和地位的象征。”“在西突厥统治者的手中实现了从‘金钱’到‘王信’的转变。”
这就将拜占廷金币的东来与“王信”联系在一起。按林英的阐释,这两枚从突厥来到高昌的金
钱已不是流通货币,而是具有高度政治属性的被突厥可汗用来向周边民族炫耀权威的“王信”——
国王用以取信的信物。但是,在上引大谷文书中,除了金钱,作为“王信”来到高昌的还有“青马一
匹、书一卜、绫二叠”,这些东西显然不具有那样高的政治权威。因此,对“王信”的这种解释,难
称恰当。
法国钱币学家Francois Thierry
教授数年研究拜占庭和东亚钱币,他也主张拜占廷金币未必是
作为通货来到中国的。最近在天涯社区举办的一次网上访谈节目中,他认为,所谓“王信”,是指国
王在金币上打上印记,注明金的含量,也就是说其货币的价值等同于该份量的金、银。但同样,这个
解释也无法涵盖“青马一匹、书一卜、绫二叠”。那么“王信”究竟是什么?
在中国古书中,可以发现“信”有一个义项,现有大部分字典辞书都未收录。如苏轼的尺牍作
品中就出现很多像下面用法的“信”:“欲求土物为信,仆既索然,而黄又陋甚,竟无可持去。”
“马公过此佳便,无好物寄去,收拾得茶少许,谩充信而已。”
“桃、荔、米、醋诸信皆达矣,荷佩厚眷,难以言喻。”
显然,这些“信”,都是亲友间互相赠送的礼物。杭州大学出版社1994 年9 月版的蒋礼鸿《敦
煌文献语言词典》则引用例句,说明唐代语言中“信”有“礼物”的意思。稍后董志翘曾作文专论
“信物”为“礼物”,并认为文献中的“国信”,就是“国礼”。按“国信”一词在唐宋史书中大量
出现,如《旧唐书·回纥传》记载:“可汗等出迎郊野,陈郭锋所送国信器币。”又记载:“遣品官田
务丰领国信十二车使回纥。”而在《新唐书》中,
“领国信十二车”,作“领币十二车”。“国信”等
于“币”,等于“礼物”,这是对“国信”性质的最好说明。
既然在唐宋“信”为礼物, “国信”为“国礼”,那么,大谷文书中的“王信”就应是“王的礼
物”, “可顿信”就是“可顿的礼物”。拜占廷王的礼物可以是一文金钱,也可以是一匹青马,两卜书,
两叠绫。它说明林英、Thierry 关于的“王信”的注释并不准确,但又证实了他们另一个观点:至
少有部分拜占廷金币是作为外交礼物、通过丝路各国的外交往来传入中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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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后发表于《金融时报》/2006 年/3 月/31 日/第011 版)
另:东坡尺牍中的“信”
几年前,我曾点读过一遍《苏轼文集》,在读尺牍时注意到“信”的用法。除了书信、信用意义以外,有一类用法是以前没有留意的:虽然与邮寄密切相关,如果作“消息”或“书札”解释,则扞格难通。如苏轼给别人寄出的“信”:
欲求土物为信,仆既索然,而黄又陋甚,竟无可持去。(卷五十二,与王定国四十一首之四)
马公过此佳便,无好物寄去,收拾得茶少许,谩充信而已。(同上之十一)
屏居荒服,真无一物为信。有桄榔杖一枚,前此土人不知以为杖也。勿诮微陋,收其远意尔。(卷五十二,答张文潜四首之二)
人行速,无佳物充信,谩寄腰带一条。(卷五十九,与杨济甫十首之十)
阿胶半斤,真阿井水煮者,青州贡枣五斤,充信而已。(卷六十,与子安兄七首之三)
黄州无一物可为信,建茶一角子,勿讶尘面浼。(卷六十一,与宝月大师五首之三)
显然,这些“信”,乃是土物、茶、桄榔杖、腰带、阿胶、青枣等日用物品,而不是书写的书札。再如苏轼收到的“信”:
问所欲干,实无可上烦者,必欲寄信,只多寄好干枣、人参为望。(同上之四十一)
桃、荔、米、醋诸信皆达矣,荷佩厚眷,难以言喻。(卷五十八,与欧阳知晦四首之一)
这些说得更明确,都是一些食品,和书札毫无关系。至此我们已经可以肯定,在东坡尺牍中或说宋代语言中,“信”的一个重要义项是礼物,且一般是远道馈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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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一些由“信”组成的词语:
辄有一书及少信烦从吏,甚不当尔。(卷五十三,与钱济明十六首之三)
来年春末,求般家二卒,送少信至子由。(卷五十八,与周文之四首之二)
少信,数量不多的礼物。在前函中,“书”和“信”明确分为二物;后函中,“少信”需要两个人去送。
寄惠建茗数品,皆佳绝……江郡乃无一物为回信,惭悚之至。(卷五十七,答吴子野七首之三)
回信,收到馈赠后回赠的礼物。并非回书。
上文:“必欲寄信,只多寄好干枣、人参为望。”
寄信,寄赠礼物。并非寄书问。
无以为报,亲书松醪一赋为信,想发一笑也。(卷五十三,与钱济明十六首之二)
这里说亲自抄写《松醪赋》为“信”,乍看似乎是写回书,其实仍然是以书法作品作为礼物。
根据“信”是“礼物”的义项,又产生了另外一些词语。
信物:
黄州绝无所产,又窘乏殊甚,好便不能寄信物去,只有布一匹作卧单。(卷六十一,与参寥子二十一首之四)
仍已有书,令儿子辈准备信物,令送去俞处,托求稳当舶主,附与黄州何道士也。(同上之十九)
闻俞主簿者附少信物,如果为带得来,乞尽底送与范子礼正字。偶索得此冷债,信天养穷人也。(卷五十八,与杭守一首)
“信物”也就是上述的“充信”之物,礼物。从赠送的目的来说是礼物,从赠送的方式来看则是邮件。《汉语大词典》注释“信物”,只有一个义项:“作为凭证的物件。”显然内涵过窄,不能容纳上面各例的意义。其引用了《水浒传》中的例句:“封宋江为镇国大将军,总领辽兵大元帅,赐与金一提,银一称,权当信物。”这里的“信物”是不是单纯指“作为凭证的物件”,也很可以探讨。从例句的语言环境来看,辽国狼主派欧阳侍郎去策反宋江,带一些金银作为赏赐,更具礼物的性质。无论如何,词典中对“信物”的诠释应加上“寄送的礼物”或宽泛的说法“礼物”这一义项。
信yan(上竹下奄):
却有书一角,信yan三枚,竹筒一枚,封全,并寄子由。(卷六十一,与南华辩老十三首之二)
信yan元不发,却付来人。盖近日亲知所寄惠,一切辞之,非独于左右也。(卷五十三,答李方叔十七首之七)
有一信yan并书,欲付至子由处。(卷五十四,与程正辅七十一首之六十八)
信yan,装信物的器具。Yan字《康熙字典》不收,《汉语大词典》谓蔑篓。可从。
信笼:
子由信笼敢烦求便附与。(卷五十七,与毅父宣德七首之二)
信笼与信yan应该相似,都是装信物的容器。《汉语大词典》释信笼:“封口加盖印信的箱笼。”不确。虽然邮寄箱笼可能要加封加印,但这个词中的“信”却并非从“印信”而来,而是“礼物”的意思。因此对“信笼”的注释,应为“盛放礼物的箱笼”。《汉语大词典》所引例句《水浒传》中“蔡九知府安排两个信笼,打点了金珠宝贝玩好之物”,正是远途送给蔡太师的生日礼物。
另外,《金史·世宗纪下》:“是日,命范铜为‘礼信之宝’,凡赐外方礼物,给信袋,则用之。”
从“礼信之宝”的用途看,“信”显然与“礼”同义,也就是我们讨论的“礼物”的意思。只不过这“信”是国家间赠送的,属于外交礼物。而“信袋”,则与“信笼”属于一类,是盛放礼物的口袋。《汉语大词典》释“信袋”为“加盖印信的封袋”,犯了和解释“信笼”同样的错误,没有理解此“信”的真正含义。至于《词源》将“信袋”解释为“伫放符信的袋子”,则错得离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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