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寇准二三事 朱永嘉
(2013-01-06 15:5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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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今年2月20日《学习时报》刊载的张剑锋《北宋养廉与大明肃贪》一文中讲到寇准的形象,强调了《宋史·寇准传》结尾所言:“准少年富贵,性豪侈,喜剧饮,每宴宾客,多阖扉脱骖。家未尝爇油灯,虽庖匽所在,必然炬烛。”那就完完全全是一副花花公子的样子,此话也不假,寇准确实是富家子弟。
司马光的《涑水纪闻》卷七有一段讲到寇准早年的事,其云:
“寇莱公少时不修小节,颇爱飞鹰走狗。太夫人性严,尝不胜怒,举秤锤投之,中足流血,由是折节从学。及贵,母已亡,扪足具痕,辄哭。”
故不能简单的说他就是一个花花公子,家教严,还是一个能折节从学,能认真读书的人。故《宋史》本传称:
“准少英迈,通《春秋》三传。年十九,举进士。太宗取人,多临轩顾问,年少者往往罢去。或教准增年,答曰:‘准方进取,可欺君邪?’后中第,授大理评事,知归州巴东、大名府成安县。”
从这一段叙述看,他不是一个花花公子,少年贪玩是自然的事,但经过家教便折节读书,是一个有学问的人,十九岁便中进士,为官也是从最基层的官员做起,不是凭家世门第起家的花花公子。这个人为人耿直,即使是君王,言语不合,也敢于力争。其本传称:“尝奏事殿中,语不合,帝怒起,准辄引帝衣,令帝复坐,事决乃退。上由是嘉之,曰:‘朕得寇准,犹文皇之得魏徵也。’”可见其秉性刚直,龙颜也敢触怒。他在为人的另一点上,对贪腐能坚决斗争。淳化二年(公元九九一年)春,大旱,寇准言大旱起于为刑有不平,为此宋太宗赵炅召寇准入问刑所以不平,寇准要求召丞相与枢密院二府一起讨论,“有诏召二府入,准乃言曰:‘顷者祖吉、王淮皆侮法受赇,吉赃少乃伏诛;淮以参政沔之弟,盗主守财至千万,止杖,仍复其官,非不平而何?’太宗以问沔,沔顿首谢,于是切责沔,而知淮为可用矣。即拜准左谏议大夫、枢密副使,改同知院事。”这一点也反映了他耿直的性格,不在背后说,当着王沔的面,给宋太宗摆事实,反对贪腐。而小人的特点则是背后无中生有地说别人坏话。
寇准为相,与同事之间能坦然相处,如吕端地位在寇准之上,时保安军获北方割据势力李继迁之母,宋太宗想把她杀掉,召寇准商量,寇准出宫过吕端住处,吕端问有没有军国大事,寇准如实相告,吕端认为宋太宗的处理不妥,进宫面见太宗,要求暂缓处置,《宋史·吕端传》云:
“入曰:‘昔项羽得太公,欲烹之,高祖曰:‘愿分我一杯羹。’夫举大事不顾其亲,况继迁悖逆之人乎?陛下今日杀之,明日继迁可擒乎?若其不然,徒结怨仇,愈坚其叛心尔。’太宗曰:‘然则何如’端曰:‘以臣之愚,宜置于延州,使善养视之,以招来继迁。虽不能即降,终可以系其心,而母死生之命在我矣。’”
吕端这个办法高明,宋太宗接受了他的建议,李继迁去世后,他儿子降宋。而寇准对这件事的处理,亦不失大臣之间相处应有的风度。
寇准的正直敢言,也难避免小人暗中中伤,《宋史·毕士安传》有一段记载,其云:
“准为相,守正嫉恶,小人日思所以倾之。有布衣申宗古告准交通安王元杰,准惶恐,莫知所自明。士安力辩其诬,下宗古吏,具得奸罔,斩之,准乃安。”
这件事靠寇准的同僚毕士安为其洗刷冤情,寇准才能心安。那个申宗古只是一个布衣,在背后诬告寇准的事还好办,如果是同僚若宰相王钦若在背后告黑状就不好办了。寇准最大的功绩是宋辽之间的澶渊之盟,而王钦若便在这个问题上中伤寇准。这里先把澶渊之盟的经过,及寇准在其中的作用交待一下。事情发生在宋真宗时,《宋史·寇准传》云:
“是时,契丹内寇,纵游骑掠深、祁间,小不利辄引去,徜徉无斗意。准曰:‘是狃我也。请练师命将,简骁锐据要害以备之。’是冬,契丹果大入。急书一夕凡五至,准不发,饮笑自如。明日,同列以闻,帝大骇,以问准。准曰:‘陛下欲了此,不过五日尔。’因请帝幸澶州。同列惧,欲退,准止之,令候驾起。帝难之,欲还内,准曰:‘陛下入则臣不得见,大事去矣,请毋还而行。’帝乃议亲征,召群臣问方略。既而契丹围瀛州,直犯贝、魏,中外震骇。参知政事王钦若,江南人也,请幸金陵。陈尧叟,蜀人也,请幸成都。帝问准,准心知二人谋,乃阳若不知,曰:‘谁为陛下画此策者,罪可诛也。今陛下神武,将臣协和,若大驾亲征,贼自当遁去。不然,出奇以挠其谋,坚守以老其师,劳佚之势,我得胜算矣。奈何弃庙社欲幸楚、蜀远地,所在人心崩溃,贼乘势深入,天下可复保邪?’遂请帝幸澶州。及至南城,契丹兵方盛,众请驻跸以觇军势。准固请曰:‘陛下不过河,则人心益危,敌气未慑,非所以取威决胜也。且王超领劲兵屯中山以扼其亢,李继隆、石保吉分大阵以扼其左右肘,四方征镇赴援者日至,何疑而不进?’众议毕惧,准力争之,不决。出遇高琼于屏间,谓曰:‘太尉受国恩,今日有以报乎?’对曰:‘琼武人,愿效死。’准复入对,琼随立庭下,准厉声曰:‘陛下不以臣言为然,盍试问琼等?’琼即仰奏曰:‘寇准言是。’准曰:‘机不可失,宜趣驾。’琼即麾卫士进辇,帝遂渡河,御北城门楼,远近望见御盖,踊跃欢呼,声闻数十里。契丹相视惊愕,不能成列。帝尽以军事委准,准承制专决,号令明肃,士卒喜悦。敌数千骑乘胜薄城下,诏士卒迎击,斩获大半,乃引去。上还行宫,留准居城上,徐使人视准何为。准方与杨亿饮博,歌谑欢呼。帝喜曰:‘准如此,吾复何忧?’相持十余日,其统军挞览出督战。时威虎军头张瑰守床子弩,弩撼机发,矢中挞览额,挞览死,乃密奉书请盟。准不从,而使者来请益坚,帝将许之。准欲邀使称臣,且献幽州地。帝厌兵,欲羁縻不绝而已。有谮准幸兵以自取重者,准不得已,许之。帝遣曹利用如军中议岁币,曰:‘百万以下皆可许也。’准召利用至幄,语曰:‘虽有敕,汝所许毋过三十万,过三十万,吾斩汝矣。’利用至军,果以三十万成约而还。河北罢兵,准之力也。”
从这件事的过程,可以知道宋真宗过黄河亲征是逼不得已的事,在这件事中,王钦若主张迁都金陵以退让契丹兵锋,这是错误的。司马光的《涑水纪闻》卷七亦记载了这场讨论,其云:
“景德中,虏犯澶渊,天子亲征,枢密使陈尧叟、王钦若密奏宜幸金陵,以避其锋。是时乘舆在河上行宫,召寇准入谋其事。准将入,闻内中人谓上曰:‘群臣欲将官家何之邪?何不速还京师?’准入见,上以金陵谋问之,准曰:‘群臣怯懦无知,不异于向者妇人之言。今胡虏迫近,四方危心,陛下唯可进尺,不可退寸。河北将士旦夕望陛下至,气势百倍。今若陛下回辇数步,则四方瓦解,虏乘其势,金陵可得至邪?’上善其计,乃北渡河。”
这场辩论中,寇准的话是对的,“今胡虏迫近,四方危心,陛下唯可进尺,不可退寸。”这样才能鼓励士气啊!“今若陛下回辇数步,则四方瓦解,虏乘其势,金陵可得至邪?”这个话也是对的,后退没有出路,退却不可能有和平,抗争才是争取和平的必由之路,为人也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生。寇准在澶渊的表现,是一个大臣应有的气节。澶渊之盟以后,王钦若之辈心有不甘,《宋史·寇准传》载其事云:
“准颇自矜澶渊之功,虽帝亦以此待准甚厚。王钦若深嫉之。一日朝会,准先退,帝目送之,钦若因进曰:‘陛下敬寇准,为其有社稷功邪?’帝曰:‘然。’钦若曰:‘澶渊之役,陛下不以为耻,而谓准有社稷功,何也?’帝愕然曰:‘何故?’钦若曰:‘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澶渊之举,是城下之盟也。以万乘之贵而为城下之盟,其何耻如之!’帝愀然为之不悦。钦若曰:‘陛下闻博乎?博者输钱欲尽,乃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陛下,寇准之孤注也,斯亦危矣。’由是帝顾准浸衰。”
澶渊之盟是城下之盟的的说法起于王钦若这个小人,他看准了宋真宗胆小怕事的心态,这样说正中宋真宗下怀,寇准也就由此走下坡路。从这一点可见小人背后中伤之害,北宋积弱直至亡国的局面,正是由于王钦若这一类小人当政的结果。王钦若是一个贪官,司马光的《涑水纪闻》卷七亦曾讲到,“钦若方用事时,四方馈遗,不可胜纪。其家金帛、图书、奇玩,富于丁谓,为天火所焚,一朝殆尽。”此书还叙述一些王钦若贪污案例的细节,此处就不一一引述了。
对比之下,寇准在前线,“与杨亿饮博,歌谑欢呼。帝喜曰:‘准如此,吾复何忧?’”此时此刻寇准在前线这么做是稳定军心,东晋谢安在淝水之战时也是以弈棋来表明自己镇定自若的态度,执政者没有信心,惶惶不可终日的话,那么又如何使大家冷静面对敌情呢?如寇准在关键地点、关键时刻的那样表现是好事,他也仅仅是与杨亿二个人在前线饮博,不是那种豪华大场面的宴饮,故凡事皆须具体分析。
太宗与真宗的交接班,寇准是有功的,而真宗生病,交接班问题摆在大家面前时,寇准被人陷害而落职了,最终贬死在雷州,去世以后十一年才恢复名誉。一个人的功过是非得失,不在生前,历史自有公正的评述,读一下《宋史·寇准传》,这个道理也就不言自明了。至于评书《杨家将》中,把寇准放在那样的位置上,亦可以理解。《宋史·毕士安传》讲到澶渊之盟罢兵还京以后,北方边防也有一番布局,“乃按边要选良守将易置之:雄州以李允则,定州马知节,镇州孙全照,保州杨延昭,它所择用各得其任。(按:这个布局还是在枢密使寇准的职权之内,至于其本传说其“用人不以次,同列颇不悦”,这个不以次,就是不论资排辈,那是为了人尽其才,边事得人之力,“同列之不悦”那就属于妒忌的心理了。)令塞上得境外牛马类者悉还之,通互市,除铁禁,招流亡,广储蓄。”这个杨延昭便是杨业之子,《杨家将》的故事便是由此演绎而来。从这一段叙述看,澶渊之盟在当时的结果还是积极的,为宋辽之间争取了和平相处的环境。王钦若“城下之盟”的说法,纯属中伤了。《宋史·王钦若传》称:
“钦若状貌短小,项有附疣,时人目为‘瘿相’。然智数过人,每朝廷有所兴造,委曲迁就,以中帝意。又性倾巧,敢为矫诞。马知节尝斥其奸状,帝亦不之罪。其后仁宗尝谓辅臣曰:‘钦若久在政府,观其所为,真奸邪也。’王曾对曰:‘钦若与丁谓、林特、陈彭年、刘承珪,时谓之‘五鬼’。奸邪险伪,诚如圣谕。’”
王钦若这样的小人,历史同样也有公论,倾巧逢迎时主者,小人焉,最终难逃“奸邪险伪”的结论。寇准出身于富家子弟,但还是一个正人君子。看人不能唯成份论,出身对个人而言是无法选择的,但道路是可以选择的,历史不会根据他的出身,而是根据他一生的所作所为,特别是关键时刻的表现来给予评价的。如寇准那样,即使最初因朝廷一时的政治结论有误,最终还会以事实来澄清一切。寇准以后的历史人物,如王安石、苏轼晚年尽管个人遭遇坎坷,但历史还是会公正对待他们。当时的坎坷往往与当时人事纠结相关,历史自然要摆脱当时人事上的利害纠结,从总结一个时代的经验教训上讲,它只能公正对待每一个在历史上有重要影响的人物。当时人事上的利害纠结毕竟是一时的,事过境迁,是是非非自然会呈现其本来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