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上的邓家人(回忆性散文)
(2022-05-30 16:3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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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街上的邓家人
我们都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在小街上唯一的一家小餐馆负责,人称“叶经理”。馆子里的掌勺师傅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姓邓,人称东保老头或东保师傅。东保老头手艺特高,拿手好戏是用小竹笼屉蒸的地方名肴——沔阳三蒸。我最喜欢吃他蒸的鳝鱼和莲藕,热腾腾、香喷喷的粉蒸鳝鱼倒在盘子里,再滴上几滴山西陈醋,清香粉嫩中带点儿酸溜,就是现在回想起来也禁不住要吞口水。东保老头的脸上总是挂着笑的,喜欢逗小孩们玩。常常用一小块卤野兔肉作诱饵,让光屁股小男孩闭上眼睛,一只小手揪住自己的耳朵,另一只小手揪住自己的雀雀在地上转圈圈,一群大人们就围着起劲地哄笑。说起野味,我长大后真的再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卤野兔。野兔子是邻村的一个聋子每天扛着猎枪、背着背篓送来的,只要聋子一在餐馆的门前放下背篓,孩子们就都一窝蜂地围上去。大大小小的野兔都是麻灰色,有的脑袋上中了一片铁砂弹,有的断了腿,身上还在滴血呢。过完秤聋子就走了,我们又看东保老头拿出一块砧板、一把快刀,开始一个一个地扒兔子们的皮……然后孩子们就等着闻卤野兔的奇香……现在有钱人都爱吃野味,广州、武汉的星级饭店宰杀野兽总是禁而不止。但他们做的野味,无论是穿山甲还是果子狸,比起东保老头当年的卤野兔来都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兔子们赤条条被洗净后,一只只放进大卤锅里煮。卤水是掺兑了几十年的老水,煮着煮着,香味就出来了,并且这叫你直咽口水的奇香会愈煮愈浓、香气愈飘愈远,常常把老远的孩子们都招来了,一个个围着卤锅,不肯走。东保老头这辈子就是喜欢小孩,他有时会用捞具捞出一大块热气腾腾的兔肉来,再剁成小块分给孩子们。我们拿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小块兔肉,有的还舍不得吃,闻呀、闻呀,闻够了再吃;有的就互相比比大小,还彼此交换呢……
东保老头有两个侄子,一个叫邓静,我们叫他静伯,另一个叫邓鸡子(诨号)。东保老头死的时候静伯也有四十多岁了,却一直没有结婚。静伯原本是这小餐馆的职工,后来不知怎么又调到风口头去了。可不到一年,又见他胳膊上吊着绷带回来了。过了几天就听人讲,说静伯在风口头与一个年龄相仿的女人好上了,那个女人有五个小孩,还有老公……有那么一天,这老公就对静伯下了毒手:拿一根挑水的竹扁担朝静伯劈头盖脑地砸下来,是想一扁担结果了他的。没想到静伯急中生智用胳膊一拦,就生生地把一条胳膊劈断了……静伯逃回老家后就再也没有回风口头。上级查知此事,就给他定了个奸污有夫之妇的罪名,工作也丢了……不久他的八十多岁的老母也去世了,静伯从此成了孤身一人。那时候城乡分商品粮户口和农业户口,静伯的户口也由商品粮转为农业户口。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跟小街上的农户们一块儿下田种地。后来看他实在拖不动,就照顾他,让他到襄河边的渡口去卖票。有很多年,无论炎夏寒冬,总见他猫着腰坐在渡口草棚前的板凳上,黑脸上刻满皱纹,被酒染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静伯跟东保老头一样,心地格外善良,特别喜欢小孩。只是,静伯从来不会像他的叔叔那样开心地咯咯地笑,他的善良微笑中藏着忧郁惨淡……小街上的那些女人们背地里都叫他“静憨子”。说他“憨”,是因为他该说假话的时候也不会说假话,凡事都准备让自己吃亏,从不与人争执,宁可退让。静伯平日在渡口卖票,每到年关将近,就用花纸糊灯笼卖。卖灯笼的虽然不少,但做工没有他那么精细,灯上的毛笔字没有他写得那么漂亮,所以他的灯笼不愁卖。我还帮他糊过灯笼呢。
又过了许多年,有一年我放寒假回家,早晨在小街的市场上帮妻子写账。小街的早晨很热闹,方圆十里八里的乡亲们都到这里赶集。在晕头转向地忙了一大早以后,我正在埋头清点抽屉里的钱币,突然听到一声细弱而熟悉的叫:“江山!”一抬眼,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站在我的桌前。戴着一顶破棉帽遮着半边脸,两手瑟瑟地筒在破袖中,矮矮地猫着腰,鼻尖儿上冰凌似的鼻涕挂的老长……我认出了是静伯。先前我已听人说,他在渡口的那分差事已经是他的侄子去做了,侄子接手的时候本来承诺包养老的……可,可静伯现在俨然已经成了乞丐……想到这些,我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些散钱说:“静伯,天这么冷,你把钱收好,先去吃碗面暖暖身子。”以后几天,一天比一天冷,接着就下了一场大雪。三天三夜的鹅毛大雪足足把地上盖了一尺多厚。大雪初霁的那天早晨,听那些赶早场的人们在议论,说静伯死了……一个近乎乞丐的人活着的时候在人们心中本是可有可无的,可是现在死了,倒似乎被人看重起来。静伯的小草棚就在小餐馆的后面,我和妻子跑去一看,只见静伯枯瘦的尸身蜷在棚子中间的门板上,身上盖着我下雪前送给他的一床棉絮,只有头脸和脚露在外面……那露在外面的双脚已被吃人的老鼠啃掉了脚趾……床前的小凳上放着一只破碗,碗中还剩一点没有吃完的小鱼冻,他常喝酒的那只小花杯滚到了地上……
静伯被他的侄子们草草安葬后,小街上的人们都在私下议论:“……不凭良心……”静伯一辈子虽然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但他的弟弟邓鸡子却生殖旺盛、儿女成群。兄弟两人性格也迥异,静伯常是沉默寡言,而邓鸡子则能把生的咒死、死的说活。邓鸡子的口才舌辩不仅遗传给了他的儿子们,而且还“妙”种流传,直传到孙子们这一辈。大儿子友堂的两个儿子,长大后均是好口才。虽然读书不多,但凭着一口伶牙俐齿都颇能讨女孩儿的欢心。大孙子娶的是这小街上最漂亮的姑娘。小孙子德标更是了不得,他跟一伙人到云南边城卖老鼠药,竟凭三寸不烂之舌,骗来一个如花似玉、有情有义的美女。这美女名玉芳,她的父母是浙江的生意人,在云南边城开有几家店铺,她也算是一个富家千金。父母坚决反对她的选择,先之以切箴,继之以禁锢,哪知她竟逃出锁禁她的房间与德标私奔了……来到这遥远的汉水之滨的古旧的小街,她将由富家千金变成穷人的媳妇……婚礼是在大草房漏雨的后房举行的,这小街上的人们又在议论纷纷了……“鲜花插到了牛粪上”……“迟早要走的”……德标婚后没有再到云南去,只在家里给父母帮帮忙,俨然变成了“啃老族”。我有时从学校回家,常听到妻子不无同情地说,德标赚不到钱,玉芳的生活过得很苦。没有钱买新鲜蔬菜就整天吃盐菜……嘴都吃烂了。家里有柏芝姐送的腌芋叶,孩子们都不怎么吃的,就问玉芳要不要,她说要,还説很好吃……感激不尽。后来又听妻子说,小街上有几个好心的人给玉芳凑了钱,要她偷偷再跑回云南去,免得在这里受苦,可玉芳却婉言拒绝了,还说:“我走了德标怎么办?”就这样,玉芳终于没有走。有一次,大约是跟德标吵了架,她一个人在黄昏时跑到江边的渡口,不知想过江还是想自杀……幸而德标带着小弟兄们追得快,把她抱了回来。到玉芳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她的父母才算回心转意,从云南寄来700元钱,以解产后的燃眉之急。
这些年我一直在广州,算起来玉芳也该有三十多岁,将近不惑之年了。不知道她们小两口后来生活得怎么样,听说德标后来去跑车载客,也总该可以养活玉芳和孩子吧。